绝望坡不是一个地名,在西藏,几乎每条巡逻路都有一个绝望坡。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雄伟的喜马拉雅创造成极致,成为无数人心驰神往的诗和远方,而用脚步丈量祖国的边界、让五星红旗飘扬在雪山之巅,却是边防军人时时担在肩上的职责和使命。
完成这样的使命,绝不是一片坦途,而是时时会与意志和体力上的考验狭路相逢。我有幸多次与巡逻官兵并肩作战,对于绝望坡的威力,略知一二。
阿相比拉是西藏军区最难最险的巡逻路之一。阿相比拉在藏语中意为“魔鬼都不敢去的地方”,先后有罗国稳、古怒2名战士坠崖牺牲,虽然边防道路几经改造升级,巡逻时间从原来的3天2夜缩短到2天1夜,但绝望坡仍是返程的必经之地。
2017年3月,我第一次踏上阿相比拉的征程。巡逻前,自诩体能较好的我信心满满,巡逻初体验的兴奋好奇,加上对沿途险关隘口的“痴迷向往”,让我觉得双腿有使不完的劲儿。
可是,返回攀爬绝望坡时,我的体能几乎消耗殆尽,自信也随着脸颊的汗水一点一滴流失。阿相比拉的绝望坡是分三级跳的。挑战第一级的时候,我还能直着身体,勉强过关。到了第二级,就不得不折腰了,双脚也开始不听使唤,后来干脆手脚并用,埋头苦爬。
“还要爬多久?”我忍不住几番询问,同行战友的答案出奇的一致:“快了,快了。”这时候,善意的谎言总是能给人带来额外的能量。我咬牙坚持只为“近在眼前”的胜利,一步接着一步,步步惊心。路边是悬崖幽谷,最窄的地方只容得下一只脚,湍急的河流声让我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一下子失去仅存的勇气。
也许是为了舒缓我的压力,带队领导笑着讲起了绝望坡的由来。曾经有一名战士走到这里,体力消耗达到了极限,抱着一棵树嚎啕大哭:“不要管我了,我实在走不动了。”战友们“不抛弃、不放弃”,你拉一把、我扯一把,全队最终“一个都不能少”地成功登顶。那一刻,这名战士再次泪流满面,不同的是,那是战胜“绝望”时幸福的泪。领导的故事引来一片笑声,那笑声中的豪情让我明白,绝望坡只是官兵们喜欢的称谓罢了,并无半点畏惧屈服之意。
当我把绝望坡踩在脚下时,也感受到征服绝望坡的自信和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感比杨祥国整整晚了15年。
真正认识杨祥国就是在阿相比拉巡逻路上,在这之前,巡逻王杨祥国的名字在西藏边防如雷贯耳,荣立2次二等功、3次三等功,先后被评为全军和武警部队“百名好班长新闻人物”、卫国戍边英模,2014年身为四级军士长的他被破格提干。众多荣誉加身,大部分人只看到了他的光环,很少看到他的辛酸和汗水。甚至有人还不服气:“不就是走巡逻路吗?我也能啊。”
这一条艰辛的巡逻路,杨祥国默默无闻地走了十余载。2017年3月的阿相比拉巡逻,提干学成归来的他已不再是连队的一员,巡逻名额是他主动申请的。巡逻分配任务时,他依然被编入“尖刀班”,从战士到干部,战友们还是习惯叫他“杨班长”。巡逻途中,向上攀援时,作训服被拉起,我看到他的腰上、背上还贴着膏药,常年的负重攀爬使他的腰椎受到损伤。面对我关切的询问,他摆手说没事,并报以憨厚的笑容。一路上,看到他那始终走在前面的身影,我的心中充满着敬意。
别看攀爬绝望坡时,杨祥国身轻如燕,但在人生的征程上他也有举步维艰的时候。2009年9月,杨祥国巡逻归来,却得到父亲病逝的噩耗,作为独子,不能为父亲送终,怎能不让人伤心欲绝。那段时间,他翻越了自己人生的绝望坡。
4470高地在阿相比拉巡逻线的另一头。相比阿相比拉的曲径通幽,4470高地巡逻的绝望坡堪称开门见山,从徒步巡逻的起点出发,一条羊肠小道从海拔2800米的峡谷地带直插云霄。近80度的陡坡,像一堵墙立在官兵们面前。
新兵达瓦次仁第一次巡逻便尝尽苦头。参巡名额有限,强化训练时达瓦拼命地做加法,加时间、加负重、加距离,不到半个月,达瓦足足瘦了3公斤,如愿以偿拿到巡逻入场券。巡逻前的准备工作,在班长李昌耀的指导下,达瓦又努力地做着减法:毛巾枕头不带,牙膏牙刷用口香糖代替……即使这般瘦身减料,50斤左右的背囊也把他压弯了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往外冒。眼看直立行走赶不上趟,达瓦果断采用“四驱”模式,在连长许凯的加油鼓劲下,十步一歇,最终将“绝望坡”踩在脚底。
“绝望坡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跟着前面走就是了。”分享经验时,许连长的话似乎显得有些轻描淡写。这位多次在各级比武竞赛中摘金夺银的佼佼者,平时寡言少语,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让战友激情满格。“每次巡逻,连长和我们的背包一样重”,士官邵思武说,“而且他往往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今年6月的巡逻,夜住海拔4300多米的宿营地,许凯找到我,要我帮忙想一想到点宣誓的话,我不假思索道:“战巡逻,雪域男儿斗志昂;戍边关,高原卫士军威壮!请祖国和人民放心,这里有我,强军固边,山河无恙!”不用说,这一群能让绝望坡低头的人,足够配得上这样的豪言壮语。
在西藏山南边防,有这样一句顺口溜——旺东的雾,无名湖的路!无名湖的路,简单的5个字,上哨之难可见一斑。
2013年5月,我在旺东连“当兵”,用望远镜看见嵌在雪山之巅的无名湖,顿时激起了我上哨的冲动。无名湖海拔4520米,与旺东海拔落差不到1000米,直线距离也不过一公里。
穿密林、攀绝壁、涉激流,闯过乱石堆,我抬头看见了哨楼的一角,本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很快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饭,心中一阵狂喜,于是加速向上攀行。可约摸半个小时过去,哨楼的一角还是最初那般模样,又过了半个小时,无名湖依旧不露全貌,咫尺之遥竟如天涯!随着海拔不断上升,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的双脚像灌满铅一般,每向上挪一步都要喘一口粗气。
同行的战友杨军告诉我,脚下的路也叫绝望坡,那种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感觉真叫人绝望。好不容易挨到崖顶,体力透支的我一下子瘫坐在地。指导员陈刚告诉我,大雪封山的时候,哨所日常所需补给全靠官兵背上山,最多一天走了3趟。
我一顿惊呼,一天来回3趟简直不敢想象。无名湖官兵不愧为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当场建议,绝望坡不如改名为英雄坡,陈指导员笑而不语。
与无名湖遥遥相望的拉则拉哨所,其绝望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暴风雪过后才露出狰狞的面孔。今年3月,烈士胡永飞的妻儿周忠燕、胡博文到雪域祭拜,目的地之一便是拉则拉哨所。2009年6月24日,时任西藏军区边防某团汽车队队长胡永飞带领车队为拉则拉哨所拉运建材,路遇塌方,危急时刻,胡队长为救战友壮烈牺牲。
上哨追思,说易行难。攀爬绝望坡,积雪没膝,稚气未脱的胡博文直犯嘀咕:“这是路吗,怎么这么难走啊?”在官兵的陪护下,母子俩揽绳而上,行至一半,周忠燕一脚踩进雪窟窿,好在一旁的副主任高永国一把将她拽住,才避免越陷越深。积雪深处,看着官兵匍匐探路,双手、脸颊被冻得通红,周忠燕心疼得直抹眼泪。短暂的西藏之行,胡博文在找寻父亲足迹的同时,也读懂了一群人,一群和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绝望坡!英雄坡!绝望不再有,英雄的故事却一直在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