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名写作者的眼光打量周涛,最羡慕他写作有长气。一是几十年间笔耕不辍;二是诗有长诗,散文有单篇长达十三万字的《游牧长城》。没想到,70岁后,他干脆写起了长篇小说。或许,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并不受制于时间规律,只要他心里还有活跃新奇的诗思哲想,有深沉磅礴的意念情虑,那么他的创作就是脱离重力向上飞腾的。长篇小说《西行记》(花城出版社2019年1月)用周涛戏作的小诗来说,正可谓“老来文章钝刀斧,切肉不成能剁骨。莫道少年善鸣啭,且听荒林吼如虎”。
上世纪70年代的生活是一盆面,四十多年的岁月是流水。以水和面揉成团,这面团不可谓不筋道。离开《西行记》中所写的时代和喀什老城已几十年,但周涛依然以一个孩童般的赤诚话语,怀着对真实的兴趣,试图发现个体生命与周遭环境的特殊关系,为时代的演进提供珍贵的人文视角。
读《西行记》时,我每每被周涛的这种由智慧与善意构成的“天真”所深深打动。“当我说‘天真’这个词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幼稚、天生的平庸或者故作粗俗。我把天真理解为一种新颖的感受能力、一种直感、一种内在的纯洁。”这种内在的纯洁使得姬书藤在历史的漩涡中保持了一颗充满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姬书藤这个“有公民的热情,有对艺术强烈的爱,有强烈的正义感”的人物形象,彰显了强健人格的构建与真善美的传承。
“小说塑造了姬书藤、哈皮等一系列随共和国成长的边疆青年形象。他们从屡遭挫折的人生中渐渐品尝到命运的深厚与丰富。他们如激流中的石头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不断地被打磨,有命途的变迁,也有心灵的成长,尽管历尽沧桑,但不失浪漫激扬的家国情怀。作品大气磅礴,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折射出国家的发展历程。”价值观影响着作家对事实材料的看法及证明的逻辑。《西行记》里的主人公姬书藤,无论外在境遇如何严酷,他的心都不会改变,他永远不会让灵魂与精神降维。无论何时、何种境地,他都会用爱与美的活力、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人具体的存在,来抵御外部世界对生命、性灵的戕害与扭曲。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庄延这样一位美好的女性——她有一副结实的身体和清醒而健全的头脑,她的生命力能帮助其他人在最艰难的境遇中活下去。从多个女性人物的塑造中可以看到,周涛在大历史中,赋予女性人物们如大地一般敦实、又如云霞一般轻盈的精神面目。
周涛还在《西行记》中展示了他最擅长的语言功夫。“无论一个人有多么丰富的人生经验或多么深刻的人生见解以至多么宏大的社会历史视野,一旦他投身写作,成败就只能系于他对语言的控制。”在这部小说中,周涛拒绝平庸的信念非常明确。这使得他行文不落俗套,总是一次次地将语言带向不可预估的场面中去。尤其是对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描写,已不仅是一种情感的简单反馈与投射,而是一种经由诗性的处理而形成的思想韵致,充满着无法通过刻板训练得到的力量。这样的语言,不是从“佳句拾萃”里学来的,而是被作者创造,突如其来的一个个“发生”。风格对冲的、杂糅的语言文字生机勃勃,奔放、率真、信笔由缰,带来了极为畅快的阅读体验,同时极大扩展了文字展示真相的范围与思想的维度。
“时间从来不慌不忙,但它迟早要使万物各归其位。”这世上最简单与最难的,或许就是心灵的归正。而这也是《西行记》所要表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