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骡子,是用来帮着边防官兵驮水的。
起初山上没有水,路也还未修好,因此上级为这个驻守高原的边防连配发了骡子,每天由一名战士牵着它到山下拉水。
在藏北那个苦地方,日子总归还是过着。守在这里的人,是某边防连的数十名军人。
军人的行列里出现骡子,也不算新鲜事。
当年,对于那些一年四季很难吃上新鲜肉和蔬菜的年轻战士来说,骡子是他们唯一能见到的动物。在平均海拔4500米的高原,别说动物的踪迹,连一抹绿色也难寻觅。边防连队的老兵说,守在这里,的确是需要一点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不然时间长了,人真的会发疯。
曾有一名刚上山的战士,实在受不了缺氧的折磨,忍不住对连长说:“要是我不行了,千万别救我。”看着流泪的战士,连长心疼地哭了——他也是30多岁的人,守在藏北无人区,承受的压力又哪里小呢?
高原吃水难。最初,他们砸冰取水,用铁桶一桶桶地往宿舍拎。山那边没有路,他们硬是走出了一条路。前往冰山那边的路还很长,实在没法子,上级就配发了这匹骡子。骡子算编制,能顶一个人力。
骡子上山那天,战士们敲锣打鼓,对这名“无言战友”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在大家心中,它也是个兵。
原以为“骡子兵”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事实上在夏天它的确发挥了作用,但到了冬天,由于雪太大、天太冷,骡子整日里眼泪汪汪的,在路上总是乱尥蹶子,发出阵阵撕人心肺的嘶鸣。
年轻的战士看着心疼,每天夜里把它牵进帐篷。有时候,“骡子兵”发起犟脾气,大家对它也很迁就,更没见谁舍得用鞭子去抽它。
“不想干便退役嘛,何必这么糟蹋咱们的水呢?这水有多珍贵,你不知道嘛!”夏天,“骡子兵”在运输途中一个踉跄,铁桶里的水溅出了一些,负责驮水的士兵不失幽默地对它说。
这是一个湖北兵。每次冬天取水,到了半路上,他都要把“无言战友”身上的冰块取下来自己背一会儿。他憨笑着说,“换换肩总会好一些”。
他们就像一对默契的战友,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往山上走。雪,无声地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肩上。远方连绵的雪山,也无言地看着他们静静地走着走着。
过了几年,“骡子兵”渐渐瘦了下去。战士们看到它病恹恹的样子,心里格外难受。上级配发的“骡子兵”的主副食不够吃,湖北兵便时不时给山下的战友们打电话,让他们在送物资的时候,多带些草料来。
一个冬天的夜晚,“骡子兵”发出阵阵悲鸣。睡在它旁边的湖北兵醒来了,他看到它眼里噙满了泪水,然后“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湖北兵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整个边防连的战友,他们赶忙来到帐篷里,几十个来自五湖四海的男子汉们个个一言不发,泪水在他们的眼里转圈圈。
一个刚上山不久的小战士不知深浅,对班长说:“雪下了半个月,补给运不上来,咱们好久没吃过新鲜肉了……”
班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他,这名小战士低下了头,不敢再吭声了。
第二天,连队官兵在山上举行隆重仪式,安葬了“骡子兵”。在他们的眼里,它是连里的功臣。他们像悼念牺牲的战友那样,对着无言战友的墓碑,默哀敬礼。
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还是一名高原汽车兵,送物资到了藏北。在与连队官兵聊天时,一名战士一边讲述,一边把我带到几个孤独的坟冢前,他说那里埋葬着连队几位牺牲在藏北的战友。
我们在坟堆前默默地坐着。风拂着我的衣角,仿佛在娓娓叙述边防军人的故事。最后,他指着一个较大的坟冢说,那是一个特别的“兵”。
于是,便有了这个“骡子兵”的故事。半晌,他对我说:“我,就是那个提出要吃它肉的兵,你说我当初怎么那样蠢呢。”那名战士的声音,有些哽咽。
临别之际,我和那名战士互相道别。雪山依旧无声无息,就像那些默默坚守在这里的边防军人一样。
许多年后,我仍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一幕……每次想起,眼中时常盈满了泪水。
版式设计:梁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