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83岁的老兵南启祥以标准的号兵姿势,演示各种军号号谱的吹奏时,我们分明看到了金光灿烂的色彩,听到了一种红色生命的呐喊。这色彩和呐喊带着澎湃的心音、强劲的脉搏、勇敢的性格、深邃的思想,穿过历史的硝烟向我们奔来……
一
1936年3月,南启祥出生在黄河岸边一个叫临濮集的村子。从记事起,他两耳就灌满了飞机炸弹的轰响、河水泛滥的呼啸、孩子饥饿的啼哭、大人穷困的叹息。12岁那年,村里突然开进一支队伍。他们给村民打水、扫院子,有时还送来吃的。更神奇的是有人身上背个黄喇叭,金灿灿、亮晶晶,每当它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队伍里的人就飞快地集合站队。
一天,在外面给有钱人做饭自己却吃不饱肚子的父亲,突然回家扯起他去找队伍。部队上的人了解到这个黑瘦的汉子苦大仇深而且有做饭的手艺,立即答应了他参军的要求,但父亲提出要把儿子也带上。人家一看这孩子还没一支长枪高,直摇头。父亲就领着他找到队伍中最大的官——团长,父亲说:“求您把孩子收下吧,他娘病死了,他留在家里也得饿死。”南启祥也露出渴求的眼神,瞅着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官。团长和蔼地笑了,对旁边的人说,让这位老同志到团部任炊事员,送这个小鬼到司号排当司号员。接着又说,我们团增添了一对父子兵,好啊!
12岁的南启祥和父亲南永安就这样成了中原野战军一纵二旅五团战士。
二
南启祥领到了一套肥大的军装,同时还领到一支黄喇叭。排长李继恩告诉他,这叫军号!
那一天,他感到心中盛开了一朵黄灿灿的花,满脑子回荡着“嘀嘀嗒”“嘀嘀嗒”“我参军啦”“我参军啦”的美妙声响。
边长途行军,边严格训练的生活开始了。排长和班长一面教他军号的吹奏方法,一面给他讲那些与军号一样明亮的道理,“军号是号兵的武器,它上通天,下动地!”“气为号魂,当号兵要有底气、志气、勇气和豪气!”
有一天,班长给每个战士发了一小葫芦白酒。南启祥想,当兵可真好,不但管饭,还给酒喝。他不由分说仰脖儿就是两口。这一举动恰巧被排长看到了,平时温暖如春的排长突然向他发了火:“南启祥,瞎胡闹!这酒是喝的吗?”南启祥一股酒气晕上头,心想这酒不是喝的吗?排长望着他懵懂的眼神,把他拉到了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小南啊,这军有军纪,号有号谱,绝不能乱了规矩、滥了调。号兵发酒是擦拭军号用的,军号要经常清洁保养,不能让它有灰尘、细菌,更不能让它生锈。我们手中的军号不是一般的家什,握起军号不但握着官兵的性命,还握着我们这支队伍的政治生命啊!”
排长的话就像他发出的号音那样响彻心底,南启祥再拿起军号时,便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明白了:军号是用来指挥部队的,吹号的人首先要听指挥!从此,他一举一动照着老兵的样子做,把上级首长讲的各种道理都像号谱一样记在心间。
在团部担任炊事员的父亲有一天来看他,问:“黑子,在连里怎么样?能跟上趟儿吗?”南启祥突然挥起军号说:“爹,您别再‘黑子’‘黑子’的,我现在是红色革命战士啦!”“噢,对!南启祥同志,让爹看看军号。”父亲刚要伸手,南启祥却把军号背在了身后,说:“这您可不能乱动,这是我的武器,军号里装着我的性命,也装着部队的生命哩!”
父亲望着这个精神抖擞的儿子加战友满意地笑了,走时嘴里还哼着“嘀嘀嗒嗒”的号曲儿。
在上百种号谱里,在无数次吹奏中,南启祥最激动、最兴奋的是吹冲锋号。那是血与火的交迸,那是雷与电的击炸,那是江与河的倾泻,那是天与地的翻覆……在淮海战场上,在渡江战役中,他和战友们一次次吹响冲锋号。他所在部队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直从徐州打到福建莆田,成建制地歼灭敌人,小山似的缴获武器。但部队也付出了沉重代价,淮海战役,原来4000多人的一个团锐减到1000多人,他所熟悉的各营连号手许多都倒在了那冲锋号的余音里……
一天,部队休整。父亲揣着一个铁盒罐头来看他:“启祥啊,这是团首长奖励我的,你打仗立了功,我把它奖给你!”南启祥不要,父亲硬是塞给了他。父亲说:“部队马上又要打仗了,这洋玩意儿叫午餐肉,吃了长精神,你要使劲给部队吹号加油啊!”
那天,南启祥把军装上散发着油烟味的父亲送出很远,心中还响起了一种仪式号的号音……他曾看到过工作中的父亲,一个人在烟熏火燎的锅灶旁忙得满头大汗;他也曾碰到过行军中的父亲,肩上挑着炊具、还背着一个磨豆浆用的小石磨。送别那一刻,他忽然有种特别的庄严感,他亲爱的父亲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兵!
在嘹亮的军号中,部队从祖国的大东南又向大西南进军。趁打仗间隙,南启祥几次跑到团部去看望父亲,但都没有见到人影儿。
部队跋山涉水,走了很远的路、打了很多胜仗,他这个全团年龄最小的战士从没掉过队,并圆满完成了任务,连团长都夸他是顽强的小鬼。可他最想见的父亲却一直没再来看他。他不止一次地问排长:“您有我父亲的消息吗?”排长总是说:“你父亲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在后面的队伍里……”
通信连司号排既遂行团首长机关的指挥联络保障任务,也担负着为各营连培养储备号手的职责,哪个单位的号兵调动工作或战场“光荣”了,司号排马上要有过硬的号手补充上去。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排长把南启祥叫到一处山坡上,郑重地说:“南启祥同志,上级决定派你到82迫击炮连任司号员,这既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新的考验!”南启祥紧握军号,感到它如眼前的大山般沉重。虽然同是号兵,但是他要单独执行任务了!在军号的滋养中他长大了,一股撼山之气涌满胸膛:“请排长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
排长紧握住他的手说:“小南啊,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瞒你了,你父亲南永安同志已光荣牺牲!”“您说什么?我爹,我爹他……”尽管这段时间的种种迹象让他感觉爹有情况,但当真听到这一消息时,汹涌的泪水还是抑制不住打湿了捧在胸前的军号……
父子兵情,军号泣血。南启祥把对父亲、对军队的爱,系进了胸前那飘荡的红绸中;把对敌人、对黑暗世界的恨,装进了那扬起的军号中。军号带领枪炮怒吼,军号和着杀声震天。在那激越的军号声里,他和战友们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三
当部队进军到江西景德镇地区的时候,全团上下传送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成立了!”南启祥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热血沸腾:1949年10月1日,全师集结在一座大山下,200多名军号手威武雄壮地列阵于山坡上。
当电台发出“开国大典”在北京隆重举行的消息时,信号弹满天,军号声齐鸣。南启祥激动地吹着军号、忘情地吹着军号,眼前一片金光灿烂。他看到了全场官兵的欢呼,看到了蓝天大地的歌唱,也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似乎看到父亲欢快地摇着小石磨,在远方笑哩。啊,正是如父亲般千千万万的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才换来新中国的诞生啊!乐曲雄壮、气吞山河,南启祥感觉自己的魂魄与那音符一起飞扬起来,生命与军号俨然融为一体。
后来,南启祥又参加了贵州剿匪战役、抗美援朝战争与和平时期的军队建设。后来,他不当司号员了,但他依然保存着一支军号。
1994年8月离休后,他在另一个“战场”又吹响了军号:创办国防教育基地、做光荣传统报告、资助贫困学生就学……他被所在干休所和省军区评为先进离休干部。
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的南启祥,如今依然挺着笔直的腰板,脚下生风,声如号鸣。他一直保持着数十年的习惯,定期擦拭保养军号,使其一尘不染。他说:“这支军号里,装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