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田到喀什,我们随着解放军文工团书画轻骑队一路西行。在莎车,书法家们从早到晚,几乎每人都写了上百件作品。20天行程下来,轻骑队先后搞了大大小小数十场为兵服务活动,创作了几千件书法和百余幅美术作品,受到部队官兵欢迎。
作为文学创作员,出发前我设想过,在遥远的喀喇昆仑山脉和帕米尔高原的军营里,必定潜伏着众多深藏不露的文学爱好者。他们怀揣着大小不等的文学梦,仿佛玉龙喀什河中尚未被人发现的籽玉,正等待着一次惊喜的相遇……
每到一地,我们正儿八经地跟战士们座谈交流,谈谈读书写作的话题。可我不确定我们说的是不是他们想要听的,也很难确定他们问的究竟是他们真想知道的,还是仅仅出于礼貌。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战士们黝黑的脸、粗糙的手、发白的迷彩服和磨损严重的作战靴一再表明,他们每个人都非常尽力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他们很忙也很累。常常在短暂的座谈中,也不时会有人起身,抱歉地对我们说他要去接岗或执勤了。问题应该出在我们自己。我一厢情愿地预设了一个过于阳春白雪的场景,反倒让战士们觉得不太自在。我决定不找玉了。玉固然珍罕,可令高山耸峙的终归还是石头。这种感觉是我与他们面对面坐在连队宿舍的小马扎上,同他们一起呼吸着汗味儿浓郁的空气时才产生的。
这是我头一次来到南疆边防,不论是对这片土地还是对这里的官兵,我都没有发言权。既然如此,难道不应该是他们来告诉我才对吗?这么一想,感觉就好多了。在墨玉,我和身材高大的副连长站在连队楼道的栏杆边上聊了好一阵。他是山西吕梁人,入伍之初在北疆,军校毕业后分到南疆,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天文点边防连当了两年排长,不久前才刚刚下山。我想请他给我描述一下山上的生活,可他除了笑嘻嘻地说,刚上去的时候头疼得睡不着觉,山上光秃秃什么也没有,没有自来水,一年到头都要烧暖气之外,似乎就想不起什么了。很可能并非想不起,而是想起的太多,让他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句“也没啥,慢慢就习惯了”作了小结。他的讲述并不生动,其间大片留白,却让我觉得神秘而丰富。他还告诉我,他的女朋友也在和田。听上去,他会在沙漠边缘安家,并在这辽远的边防长期驻守下去。
在皮山,连队小院坐落在布满葡萄架的民族村庄里,几个战士给我们讲自己喜欢看的书,《平凡的世界》总是少不了的。一路上,我总是不停地建议他们多看点经典名著,这对我而言是个稳妥的策略,看名著总是不会错的,不是吗?可那一天,我忽然又有点不踏实起来。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我真的也在读名著吗?当年在连队,我曾给战士们买过一套近百本简装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记忆中,除了一本《鲁滨逊漂流记》被翻烂之外,其他的书直到我离开连队时依然崭新如初。名著当然是好的,但好与需要之间,也许就像叶城和阿里之间,在地图上看着不远,而实际上却隔着艰难的道路。
在叶城,一个列兵独自站在文化活动中心的角落里,拿着西元的小说集翻看了很久。他眉目清秀,谈吐文雅,对我说的“某些杂志可以少看”的观点颇不赞同。“为什么要少看呢?我觉得那些文章很好呀!”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仿佛我冒犯了他所珍视的东西。我此行受到的唯一一次轻微的反驳,来自这个19岁的四川兵。同样是在叶城,年轻的旅政委和我在门口抽了两支烟。他让我看他手机里几天前拍摄的沙暴视频,又郑重地建议我找机会跟他们一起上一趟高原。“上去一趟你就知道了,你会有很多可以写的。”他很在行地说,“写作得有生活对吧?那里有你想像不到的生活。”
在疏勒,一个四川兵说,到秋天他的两年服役期就满了,他还没想好到底是回去继续读大学,还是留下来转士官,因为他现在很喜欢当报道员的感觉。“你觉得我应该选哪样呢?”他趴在椅子靠背上,仰着脸问我。那一刻,我陡地想起了20年前自己当连队指导员的岁月,那时候我也曾常常替我的兵解答类似的问题。就连南疆的天空、景物和干燥的荒寂,都与我曾长久生活过的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如出一辙,不能不让我时时生出细密的亲切感。
然后是迈丹,这是一个边防连队,营院里有一棵植于1962年的五星杨。窗外烈日灼人,室内却凉意如秋。连队指导员走路一瘸一拐,原来是军马失蹄滑倒时压伤了他的腿。战士们说,骑马巡逻返回时,马儿远远地见到营房,就会兴奋地飞奔起来,快得你几乎控制不住,这时紧紧抱住马脖子就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什么吗?一切看上去都平淡无奇,出发前想象的壮怀激烈和期待的英雄传奇并未出现。一路上,我无疑嗅到了辽阔的芬芳,却无暇端详细小的花蕊。很多次,话题刚刚打开就又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未及倾听,我们又将集合离去,并在身后留下一张张面孔。每张面孔都如此普通,如同南疆天地间的树木、云朵和山石。你当然不可能记得住每一棵树、每一朵云和每一块石头,好在你终会记住那林草丰茂的绿洲、云朵盛开的蓝天和巍峨雄奇的高山。关于这一切,我会用文字赋予它们意义,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意义。
返回北京之前,我收到了一条微信,是炮团一个小伙子发来的。他想让我看一篇他刚写的短文,这令我感觉开心,至少我又可以谈谈文学了。我知道,写作虽然是少数人的事业,但关注的永远是多数人的生活。喜不喜欢写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种生活都有其诗意。戍边军人的生活,其实早已成为了一种动人的叙事,而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鲜活的文学本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