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日的一天,阳光很好,微风很柔。
老兵刘兴华洗漱毕,早饭毕,习惯性地站在自家32层窗前,比平时更大声地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窗外的大河,不是滚滚的长江,而是静静的汾河;河两岸迎风而动、香气散溢的,并非稻花,而是含苞待放的迎春花与桃花。对刘兴华来说,有这条河,就够了。只有面对一条大河,那股豪气才会在他心底不灭。只要“一条大河”的歌声一出,青春的力量、脚下的热土,便要交替翻腾在他的心房。
几十年来,生命渐渐老去,唯有一种激情和血性潜藏内心,荡气回肠,犹如大河汤汤。
这套临河的新居,是他卖掉以前的老房子,于两年前如愿换过来的。
那一天,他穿起军装,戴好军帽,别齐军功章,临窗而坐。
“一条大河……”没想到,唱了多少年的一首歌,一开口却被一股热流硬生生地堵回喉咙里。
走过八十余年人生路,刘兴华终于住到了一条大河旁。守护着这条河,就似守护着不老的青春、不死的激情、不灭的火焰。
窗下静水深流,如他看上去波澜不惊的一颗心。
这个春日上午,他要出去寻一个人。
“长江长江——”
“我是黄河——”
“向我开炮——”
想象不出,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就是当年在阵地上凛然向指挥部发报的小战士。彼时,他年仅18岁;彼时,他突然发现阵地下方二三百米处,正有一个营的敌人匍匐着涌上。
没错,当年,刘兴华是上甘岭战役中的一名报话员。两年前,他以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身份软缠硬磨到参军的机会,四个月后,又以出色的业务能力被选中紧急奔赴前线。身高体重都不达标的他带着尚存稚气的威严,率领一个小分队,包括他在内共21名报话员,背着21部电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跋山涉水来到陌生的战场。
亲历才知残酷。他眼睁睁看着,只一两天,战壕内100多人的连队便只剩下十几个。于是,又一个连队补充上来,再配一名报话员。
他说,看不到恐惧,看不到退却,一双双年轻的眼眸里,只有火,只有钢,只有剑。
那场战斗中,牺牲了12名报话员。最初通过封锁线时倒下3名,战斗过程中中弹牺牲5名,还有4名因缺水,喉咙发炎溃烂而死。
他不动声色地讲述,声音里却透着不声不响的疼痛。
现在,刘兴华完全失去了听力。他说,当年在战场上每秒会投下6枚炸弹。再好的耳朵,也经受不住啊。
功勋报话员刘兴华,到了孤独而无声的暮年。曾经的战友早已天各一方,有的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可那些青春而英勇的面庞,总是要在他面前摇摇晃晃。他们在猛烈的炮火中爬到高处修复炸毁的天线,他们趴在战壕内声音嘶哑地发报,他们不幸中弹倒下……
或许是上天赐予的吧。这一年,他在《山西志愿军老同志回忆录》中惊喜地看到一篇文章:《一名志愿军女译电员的回忆》。天哪,单单这个题目就让他惊喜万分,感慨万千。如果说“志愿军”三个字让他像看到老乡一样,“译电员”就如同遭逢失散多年的亲人。泪水模糊中,读完那些熟悉的文字,他仰天长叹。
擦去泪痕,惊喜涌上。从文章最后的介绍里他得知,这位女译电员1954年转业到中国人民银行山西分行,就在太原中心支行工作直到退休。
这位大他一岁的战友叫吴品,广东人,多年来竟与他同城。
遗憾,懊恼,继而生发出一股力量。今天的她,可还好好地生活在这座城市中?
理理心绪,他决定,去找她。
“当年近在咫尺却不相识的女战友啊,你生活得怎么样?身体是否安好?”
出门,乘车,跨过窗外那条大河。一路按事先查好的路线,到了迎泽大街上的中国人民银行。
这样盛装的一名老军人,却完全没有听力。门卫担心有问题,不让进。刘兴华拿出证件,对方才明白眼前这位说话铿锵有力的老人着实是一位老兵,于是把他送到老干处。
处长一听来意,马上联系。让刘兴华开心的是,战友吴品还生活在这座城市,只是听说患了帕金森症。
拿着详细地址,刘兴华兴冲冲地离开银行。
街上车水马龙,他知道身边人声鼎沸,他知道有汽车来往穿行,可他的世界依旧一片宁静。然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望曾经的战友,到了那里他便会重又听到炮声隆隆。
在桥东街人民银行宿舍,刘兴华用颤抖的手敲开吴品家的门。家人开了门,刘兴华看到一位瘦小的老人坐在沙发上,双目无神,无视来人。战友吴品,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人和事都很漠然。
刘兴华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缓缓走到她身边,立正,向曾经在同一座山头战斗过的战友敬了一个神圣的军礼。
就在这一瞬间,沙发上的老人转向他,一双眼睛透出神采,且马上举起右手,还以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一旁的儿子已经足够兴奋,握着刘兴华的手连声感谢:我妈被唤醒了!她回到战场了!
那一刻,年迈久病的吴品老人定是回到了在炮火硝烟中穿行的少女时代。上甘岭战役时,她是一名19岁的译电员。她忘不了第四十五师师长崔建功振臂一挥:“打剩一个营我当营长,剩一个连我当连长,绝不让阵地丢半分!”也记得营部通讯员黄继光用受伤的胸膛堵住迎面而来的子弹,还记得为了战局不吭一声被活活烧死的战友邱少云。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战友啊,当年,你是否就在战壕的那一边?或许,你曾经在隆隆炮声中听到过我嘶哑着喉咙大喊“我是长江”?
然而她不能说,他也听不见。他只好压制着心头涌动的激流,一桩一件给吴品回放上甘岭的往事。在她的回忆文章里,这段故事很简单。刘兴华执拗地以为她当年忙于译电没能亲见。
他要给她补上,不间断自顾自说了二十多分钟。吴品一直很安静,刘兴华听不到她喉咙里发出哪怕轻轻一声回应。但他能看到,她在听,很认真地听。他的眼神不敢有任何移动,就怕看不到她哪怕一个微小的反应。
刘兴华并不为自己一个人的讲述而遗憾,尽管,他很想这个在青春年代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能开个口。哪怕,他听不到。
刘兴华俯身,将胸前“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标贴近她眼前。
靠在沙发上的老人,移起身子,竟坐直了。她眼里闪出的那丝亮光,刘兴华清晰地捕捉到了。
几乎都处在无声世界里的两个老人,那一瞬间,脑海里一定是烽烟滚滚,一定是热血沸腾,也一定是生死相依。
嘀嗒嘀——嗒嘀嗒——
“我是长江——我是长江——”
六十多年前,异国山中,他不是少男,她也不是少女。
他们,是战士!
六十多年后,战士刘兴华伸出右手,战士吴品,颤巍巍张开右手。
两双手,紧紧、久久,握在一起。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豪迈而激荡地,刘兴华在战友身边,响亮地唱起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