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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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另一座“地坛”


■刘咏阁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与史铁生相识于地坛公园,我一直叫他“铁生哥”。那时他刚开始写作不久,而我刚上高中,正在学习绘画和传统诗词。多年后他成了文坛大师,我做了大学艺术教师。直到他去世前,我们都是以哥哥弟弟相称。

在我心里,铁生哥不仅是小说家、散文家,还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我说的“真正”大致有三层意思。一是他多舛的生命际遇如诗,他也一直用如诗的语言诠释着它们;二是他的诗歌情结自青年时期就种下了。他说过刚去插队那会儿曾经写过诗歌,有过“诗人”梦,后来因为身体缘故成了诗歌的“看客”,而且看得越多就越“不敢”写了(铁生哥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才又“勇敢”地写诗了,而且写了不少);三是他很早就对中外诗歌有独到的见解,给过我认知和理念上的扶持。

之于诗,我和铁生哥曾有过兄长点拨弟弟那样的互动,时间跨度足有四十多年,岁月赋予他的身份色彩也一直在变化着。尤其当你略去琐碎,整体回望时,不同时期的他竟如此迥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地坛,他是色调明快的文学青年;八十年代初在雍和宫旁那间小北屋,他是色彩纷呈的文坛新星;21世纪初在水碓子那幢楼房里,他是沉稳厚重的文学大家。如此归纳他的这三个阶段,实在是因为每个阶段我俩都有过一段“诗缘”。

我打小学习绘画和传统格律诗,上世纪七十年代常去地坛的时候我和铁生哥曾热聊过“李白和杜甫,更喜欢谁?”这样的话题。他说刚去农村插队时写过好多顺口溜儿,“也不知道什么平仄、韵辙的,词儿也多,都不用想,顺口就出来”。他曾有过的“诗人”梦也是那时候告诉我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新诗潮”汹涌那会儿,我也没闲着。除了格律诗,现代派诗歌我也写了不少。有一次我曾带着有关现代派诗歌的问题去听铁生哥的说法儿。那时他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但我基本还是弟弟到哥哥家聊天儿的心理。这一次我们聊得很有“内容”。对于当时热闹的诗坛,他认为最终还是大浪淘沙,好诗人会沉淀下来,但不会多。记得我提到过“现代派诗的素材来源”问题。对此他聊得很“散漫”,涉及的层面很多。他特意叮嘱我:“记住,再抽象的流派也需要感情做铺垫。诗人,第一位的还是要尊重自己的真情实感”。

那天铁生哥告诉我,从插队得病回到北京就再没写过诗。不是不想写,是精力体力不济(他半开玩笑地说也有可能是“自己眼界过高”闹的)。在他看来写诗凭的是“精气神”。诗人得有好身体才能支撑诗兴大发的状态。他曾调侃道:“我注定做不成诗人,因为我整天只会坐着,即便真有点儿诗兴不是被我坐没了也坐畸形了。”他还说:“诗歌和散文、小说的表现方式不一样。诗人,尤其能写出一些好诗的诗人多少得有点儿特殊的气质,至于怎么特殊?啥叫特殊?这是意会层面的事儿,不是非要说破的。”

我一直认为铁生哥有晋人般的浪漫情怀,有自己的诗歌视野,加之审美的高度和思辨能力,他本应该成为写史诗、写大诗的人。遗憾的是得病治病留给他写作的时间支离破碎,他的诗才被淹没了。

想来,无论是四十三年前聊李白和杜甫,还是三十五年前评说现代派诗歌,乃至十年前议论我的诗集,给我的感觉他还是更像诗人。

2008年底,我的首部诗集《心远之殇》出版前夕,我内心或多或少也泛着一些功利的想法。铁生哥名震文坛,如果能为我的诗集作序,定会为此书增加分量。当时我听说铁生哥身体又不太稳定,但仍固执地想去当面和他说说。但这些杂念在我踏进铁生哥家门那一瞬通通都跑掉了,因为他传递给我的依然是我最熟悉的笑脸和热情。

其实半年前我见过铁生哥几次,当时他让我给他写了一幅隶书“诚实善思”挂在客厅。当时铁生哥精神状态还好,可这次见到他感觉明显差多了。疲态像是凝固在他脸上了似的,甚至让惯有的“铁生式的微笑”都少了一些光泽。他的手臂因常年透析穿刺,血管粗大,其形状如一条条扭曲的蚯蚓清晰可见。

看铁生哥这样的状态,我的心不由得隐隐痛起来:“哥,您好好调养身体,咱不提作序的事儿了,我都后悔跟您提这要求。”“你说后悔就见外了。回去你先把诗歌发到我的邮箱,我读读看,希望能找到点儿感觉。毕竟印到书上的文字和以前咱们私下随便聊的东西不一回事儿。”他还说:“你知道,我把诗歌看得很高,这么多年不敢‘碰它’。所以你也别太着急要,只要能写我肯定给你写。”

走出铁生哥家,我内心一下子云淡风轻起来,不再想序言的事儿。惟在内心期盼铁生哥的身体状态能赶紧好起来。毕竟铁生哥说了要读读我的诗,第二天我选了一些给他发过去了。

一晃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接到了嫂子的邮件。她说,你发来的诗歌我都打印了,铁生读了不少。他夸你写得不错,只是时间跨度大,所以风格也不太统一。以他现在对诗歌那些零散的认知怕是写不好这序,所以他决定还是不写的好。嫂子又说,他写东西忒认真。其实主要还是身体扛不住,他希望你谅解。嫂子还顺带发了十几首这两年铁生哥写的诗歌给我,说这是铁生的意思,也想听听我的看法,算“以诗会友”吧。

后来,铁生哥让嫂子发给我的诗我读了许多遍,字里行间总有一些亲切的痕迹在流动,很入我的心,也极像聊诗的那个史铁生。

这些年自己也变老了,也喜欢回忆了,对“昨天”的一切都添加了一种难言的情感。尤其与铁生哥的“诗缘”,常常一边回想一边还会在心底泛起一丝掺杂着烟火气的骄傲情绪。记录着不同阶段的人生状态,这份诗缘越品越有味道,像极了他笔下那些写地坛的名篇佳作。日子久了,我愈发觉得这些往事泛着岁月的光泽,显然它们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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