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终于瞥到穿着军大衣的爸爸在月台守候，她轻盈如童年的自己，踮着跳着，浑似脚不着地般直扑爸爸怀里，在他脸颊甜甜一吻。这个吻，就像小时候爸爸亲她，是暖暖的疼惜、深深的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次循环。

火车的一个刹车，惊醒了她的梦。遽然醒来的她，眼神恍然飘落在车窗外的月台，仿佛捡拾着梦的碎片、记忆的印痕、梦乡的主人公。终究，没有找到爸爸。

她暗暗惊罕，自己的思念会辗转成梦里那欣然一吻——她现实中从未这样做过，忽而心里卷叠起愧疚的涟漪。她长大后，渐渐疏于向爸爸表达爱，入伍后紧张的训练生活，似乎让她遗忘了爸爸。

她揉揉惺忪的眼皮，不知道这趟车还要行驶多远。她乘着跋涉山水的绿皮车，往返于南北无数人的故乡，包括她和爸爸的故乡。今年春运，正遇上她所在连队集体出任务，她告知爸爸没法团聚了。电话中，爸爸静默半晌，忽而语带惊喜地说，咱爷俩有机会团聚哩——火车路过家乡时，他候着，透过车窗，就算几分钟，也是团聚！

所以，车上的她开始盼着，哦，下一站就是家乡了。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相似。

小时候，听说执行任务的爸爸所坐列车路过家乡，妈妈领着她在月台，等啊，等啊，为能看上他两眼。现在，换爸爸在月台上等她，也只为匆匆一瞥。

她坐的这趟列车，爸爸当兵时就坐过。她想象着，当时身穿军装的爸爸是怎样在车厢中端坐，偏又按捺不住见她娘俩的激动。这份心绪在延续，如今换她激动不已了。

各种年味儿洋溢在长长的车厢，有父女在玩石头剪刀布，抑或依偎着讲年的久远故事，一家家的甜蜜扎着堆儿。有孩子被窗外异乡炮仗的呼啸和远处装潢的红艳所吸引，父亲则饶有兴致地微笑着。那微笑像极了她的老兵爸爸。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

巧的是，她和老兵爸爸都会在坐火车时感念万分，尤其是在这趟迎来送往的列车上——以前迎来爸爸，现在送来她。时光列车是一场迎来送往，爱与被爱是铁轨两旁掠起的动人色彩。爸爸目送她长大，她目送爸爸衰老，一场场目送，时光的确不着痕迹。

她记得，上军校时第一次出远门，独自坐上火车，爸爸让她每到一站给他发消息报平安。虽然按要求做了，但她无法理解。那次火车走了一个晚上，他近乎整夜没睡，直到她安全到校。

后来回到家，在他钱包夹层里，她看到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抄着那趟绿皮车的路线和时刻。纸上深深的折痕，折得她心里生疼——不知爸爸熨展开多少遍，凝视过多少次。那时网络还不通达，爸爸就攥着一张纸，费事地到家乡车站售票处，横横斜斜记下了车次各站点和时刻……

上次离家，爸爸从瘪瘪的钱包捻出几张票子塞给她，颤颤地说，穷家富路。她推却着，在拉扯间，看到他钱包里夹着一张自己儿时的照片。忽而她不作声了，转过脸去，泪旋即涌上。

可她那时还不知道，爸爸背影厚实如山，心思却柔软如水。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延续。

车窗外家乡的轮廓渐渐清晰，直至月台映入眼帘。等待是场盛大的延续，而爸爸早已按照她信息上所说的车厢和座位大概确定了等待的位置。车停稳后，没费什么事，爸爸就在她不住张望时，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车窗外。

她本想在车下和爸爸说声珍重，可爸爸怕领导和战友们看到说她娇气，信息上提前嘱咐她别下车。她就瞒着战友，透过窗子和爸爸的目光悄然相接。爸爸穿着颜色显眼的老式军大衣，望向她，静静地，像一尊风烛残年的雕塑。面庞牢牢倚在窗口，她想离爸爸再近一点。凝视着爸爸的模样，她要一笔一画地刻进心里。

汽笛匆匆嘶鸣，在车动起来的刹那，爸爸嘴乍然微张，又仿佛没动。她眼皮猛眨，稀释着泪液。偌大的站台，眼里只剩下爸爸，光影侵蚀着他佝偻的身板，他却无力反抗。

站牌渐渐后退，她紧紧咬着下唇，隔着玻璃，与爸爸互相目送，直到列车将他的影子彻底抛向远方的故乡。

车轮的“咣当”声如锤子般捶着心房，她双手埋进发丝里，头低得沉沉。泪光模糊中，爸爸的眼神浮现，即使他眼中有了荫翳，可望向她时，双眸总是粲粲如星。

终于，在那一刻，她实实在在地洞悉了爸爸的爱。她知道，爱不会轻易在表面出没，它只是喜爱栖息在细节里，从来都绵密而厚实。她知道，爱自己的人会走自己走过的路，坐自己坐过的车，看自己看过的风景。这一路，父亲总会在自己身后——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