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刚满十八,在高高的土坎上,高举那张火红的入伍通知书——“我要去当水兵啦!”
外面的天多高世界多大,从来只出现在他的梦里。唯一的舍不得,就是要告别她。
回头见她也高兴地用手背抹着泪花,心底不觉有一丝伤感。“当水兵了,真好,真好……”她嗫嚅着,不知说了多少句。
她忽地问起:“海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盯着她说:“燕儿,海的样子……大海的浪声就像你说话。”
她似有似无地眺望着远方,嘴角微微上扬,“那我要做一只海燕!”
他上路那天,燕儿立在村口,手扶着桃树。他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
他走了不远,又回过头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燕儿,回去吧!”她双眼弥漫着散也散不尽的白雾,期期艾艾地说,“好……好好干……”他没有说什么,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双手就捂着脸。
水边的日子总枕着波涛。出海前,战友们纷纷给家人寄去自己和大海的合影,他却没有。他要回家时,亲口告诉燕儿,这样才生动。
海面升起鱼肚白般的月儿,像她穿的那件月白的衫子。徐徐地,他思绪飞越了洋面,落在家乡那个甜蜜的陆地。
读文科班时,他的前排,就坐着个清丽女生,不是别人,就是燕儿。燕儿长得文静温婉,说话轻声细语,像小燕子一般。前后桌空间逼仄,她轻柔的秀发经常搭在他的课桌上。每次挪动书页,他都十倍小心,生怕惊扰了她。
她很努力,从不用草稿纸,都是用心默记。相比,他面前总有一摞草稿纸,而那水笔在纸上留下墨痕招展的黑字,就像勤恳的农夫在地里抽出一排排红薯秧。可她就是喜欢他的傻气。
高二那年深冬,一个停电的晚上,他、燕儿和几个同学在静谧的教室里,围着两盏豆大的油灯,边学习边谈论,场面温馨美好。
期间,一个男同学说了一句俏皮话,引来燕儿甜甜一笑,那双眸子不觉转向他的方向,蓦地,他心底擦出火花。不可遏制地,他的心开始融化。毕业时,燕儿送给他一张精美贺卡,非常别致,硬纸板上扎了很多点,是非常好看的图案,就像大海的波浪。他望着望着,图案宛如波浪摇了起来,摇进了眼眸,摇进了心海……
醒来时,船在海上正摇啊摇,他手心里攥着她的照片,张望起亮起灯的彼岸。
海上的漂泊生活,让他就像一条人鱼,下半截沉在深蓝的暗光里,上半截却浮在阳光里,但他正慢慢向心中的她游去。
他喜欢伫立在春日里的她。他曾无数次面朝大海,朗读着自己写给她的诗,“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面朝大海,想起你,才春暖花开。”
海边的天涯无芳草,可芳草老去即是天涯。他知晓,不能让她等下去了,他要向她告白。
这年春天他就要探亲,他迫切地想投入家乡春天的怀抱。他望着洋面上如梭子般飞翔的海燕,想让海燕带去他的思念——家乡的春天最美丽,因为有她更美丽。
枝头上,知更鸟,冬去春来报春晓。她又在窗前托着腮,望着路的方向,路那边是路,路的那边才是海,才是他吧?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她自小就是个盲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能清楚看到他的爱,就像他在她的心湖投下一束明澈的春光,明晰,美丽。
他爱她,他就是她的眼睛;她恋他,她就是他的春天。
家乡的她不知道,他们部队出海的舰艇也靠岸了,而他正拿着探亲休假单,畅想着——村口的沙枣该冒新芽了,穿着燕尾服的燕子正欢叫着筑巢吧!
他还想着,回乡要走过路,会走过桥,可一路他怎么会觉得累呢?到家时,他会让她好好摸摸他的面庞,对她耳语。
——“燕儿,我是什么样子,海就是什么样子。”
——“燕儿,你是什么样子,春天就是什么样子。”
插图 朱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