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见我的声音
我的透明的清澈的音符、语言、色彩和光线
在寂静的空间深处
向前奔涌
没有一分钟停止
把世界抛在后面
——李瑛《我像河流》
我熟悉李瑛先生的诗歌,我热爱他纯真、朴素和良善的为人,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缘由是别人所没有的,我们是同乡,同喝过还乡河的水。如今先生远游,多么希望他能再次回到故乡的河流,回到故乡的平原,回到故乡的腰带山……
现代汉语诗歌的评价尺度是一个复杂的、动态的综合系统,必然涉及美学、现实、历史和文学史标准。质言之,只有当我们回到诗歌的内部构造、写作实践以及写作者更为繁复的精神面影、现实经验,才能够尽可能客观地给出评价和厘定。以这些综合标准衡量,李瑛无疑是一个杰出的诗人,是能够穿越此刻而抵达未来读者的大诗人。肉体必会消殒,但是思想、精神和诗心却会永生。
还是让我们继续拨转时光的指针,驻足和叩访曾经鲜活、葳蕤的时刻。
2019年1月11日上午9点半,我和河北丰润来的文朋诗友来到位于安德里北街的李瑛先生家探望。那天李瑛先生身体和精神状态都非常好,看到故乡来人他谈话兴致很高,谈了近一个小时。李瑛还谈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第三天,他就赶到了灾区参加慰问。路都没了,铁轨拧成了麻花状,只有一片片废墟,以前自己住的地方都没了。李瑛说,后来还曾去过曹妃甸和南湖公园,感觉变化太大了,故乡太美了。而说起当下的军旅诗歌以及诗歌活动,李瑛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当下的各种评奖太多了,标准不一会使得诗歌生态发生紊乱。他强调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诗人都应该是哲学家、思想家以及美学家。言犹在耳,没想到李瑛先生在3月28日凌晨遽然离开了我们……
4月1日中午,我来到李瑛家中的灵堂。鲜花中是用李瑛诗集名字集成的挽联:
冲过硝烟,红花满山,在燃烧的战场,和平是一棵树;
追梦逝水,山草青青,打开临海的窗,生命是一片叶。
4月3日10点多,当我和几个丰润同乡从八宝山殡仪馆兰厅向李瑛先生遗体告别出来后,迎面看到几株正盛开的玉兰和海棠。我把它们看作一种不灭的诗歌灵魂的永生绽放。
对于像李瑛这样终生写作并出版了60多部诗文集的诗人而言,总体上评价和梳理其诗歌无疑有着相当的难度。无论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时期,无论是和平建设时期还是改革开放时代,李瑛都通过诗歌进行了有效命名和深层发现,以标志性的文本建立起了一个个时代的语言纪念碑。
李瑛是一个起点很高的诗人。李瑛的诗歌写作体现了诗歌传统(含外国现代诗传统和中国古典诗学传统)与时代现实的对接和融合。尽管李瑛的诗歌也受到了外国诗歌的影响,但是李瑛意识到必须注意汉语自身的特点和现代汉语诗歌自身的传统。这一定程度上与李瑛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与朱自清、李广田、沈从文、杨振声、冯至、俞平伯、朱光潜、废名、常风等作家的交往和受他们的文学思想影响有关。早在上个世纪40年代,李瑛评价穆旦的诗歌时就强调外国诗歌和哲学在带给诗人好处的同时也出现了相应的问题,“穆旦诗的句子有的则嫌冗长,读起来觉得累赘,破坏了诗的境界,尤其是节拍的美,而且有的句子为了要表现他的象征的意识,为了容纳他所征引的抽象的理论,所以在词藻上,显得还生涩牵强”(李瑛《读〈穆旦诗集〉》)。
在新诗史叙述和研究中,李瑛往往是作为“战士诗人”“军旅诗人”被广为谈论的,这甚至成为诗人和研究者们对李瑛诗歌写作的刻板印象。而综合考量李瑛七十多年的诗歌写作道路尤其是新时期以降的诗歌写作,我们会发现李瑛的诗歌是极其繁复和多向度的。我们不仅发现了一个生命个体通过诗歌话语方式所展现出的精神成长和灵魂膂力,而且也发现了历史、现实以及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所呈现的波澜壮阔的诗性河流。
对李瑛新时期以降的诗歌写作,我想有两点值得强调。一是其诗歌写作在题材、情感、哲思和艺术上不断尝试拓展的可能性和努力,这正如一棵结满了各种“可能”的树呈现出繁复的诗性空间;二是随着诗人身份和时代语境的转换,李瑛诗歌沉思的质素不断加深,诗歌视阈也不断拓展。他在深夜仰望星空、舒展个人历史化想象力的同时将诗思延展和扎根到现实的大地深处,不断在自然的地理中探询历史、文化和生命自身的奥义和谱系。在一个空前繁复的时代,李瑛非常可贵地认识到诗人的感情、经验和想象以及诗歌的艺术都同样是繁复的,而不能用二元对立的观点做庸俗化的道德判断,“我们的生命,已然跃进一个繁复的时代,我们需要有个繁复的情思与表现,真正的诗已经突破传统的酬唱,用它新的形式去感觉、体会它所需要的和人生一致的真淳,尽管它是什么派别也好,主义也好,在它所有的要求之中,只要不是浪子式的挥霍,只要认清崇高的人性与艺术的良心,而不阻碍艺术的茁长,多方面的尝试是好的,多方面的进取与创造是辛苦的,然而是快乐的”(李瑛《读郑敏的诗》)。
李瑛的诗歌尤其是新时期以降的诗歌写作真正体现了诗人的角色——创造者。当与李瑛同时代的诗人纷纷搁笔或者诗歌写作早已定型的时候,李瑛却不断在诗歌的道路上跋涉和探寻。他像地质勘探者一样不断地发现与创造,不断揭示为人们所忽视的生动的细节和富有象征性的场景。李瑛的诗歌就如在荒漠的大风中撒播的野豆荚,它们在粗粝的风沙和艰苦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成为最具膂力的风景和精神生命的象征。他的诗歌真正做到了“每一个时代的艺术家,是对他那个时代的愿景献出了他们的一部分”。在新时期以降的诗歌写作中,李瑛诗歌沉思的质素愈益明显,他在将视野投注到繁复的城市现代性景观和生存现场的同时也不断回溯到历史和时间的深处。李瑛清醒地认识到在飞速发展的城市化和工业化时代,诗人更需要提升“望乡”的高度和难度。李瑛在细腻观察、真切感受、频繁发现、强烈的问题意识和艺术自律的诗性抒写中,既呈现了历史的复杂性也凸现了主体观照和命运底色。
随着社会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人类的经验越来越复杂,现实对诗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是人工智能炸裂的时刻,它们似乎在更改着这个时代的文学秩序、写作法则、文学伦理以及评价尺度,而当科幻作家们纷纷对此做出回应的时候诗人却集体缺席了。而当我读到《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的时候,这种观感被打破了。这首诗就是李瑛先生的新作《机器人》,他通过诗人的智性思辨完成对机器化人工智能时代的期待和忧虑——“是男是女并不重要/肌肉透不透明、有没有个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它们的一呼一吸之间/体温是冰凉的或是温润的/它们有记忆和理想么/它们懂得爱么/它们计较自己的身份/是尊贵的或卑微的么/它们热衷于欺骗、嫉妒和杀人么/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装着一颗美的灵魂/健康的思想/纯洁的泪和血/那是明天建设新世界的重要元素/朋友,准备好/一个可怕的机器人的时代/正在来临/一个可爱的机器人的时代/正在来临”。
当肉体生命终结的时候,我们会凝神和沉思于一个永恒的时间命题,即诗歌承担了布罗茨基所说的“人类记忆”的重要功能。诗人很容易成为流星,璀璨一时而瞬间消隐,而从诗歌的活力、有效性和创造力来说诗人是很难进行持续写作的,往往难以为继。而李瑛却是当代中国诗坛极其罕见的终生写作者,从他16岁写下第一首诗到2019年,整整77年的光阴他都未曾停止过诗歌写作。而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他青年时代的诗歌,还是军旅生涯的诗作,还是晚年的写作,在不同时期都贡献出了思想意蕴深厚、艺术内涵丰赡的代表作。
诗人的河流仍在流淌,这一切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祖国”和“母语”的回声,“你可听见我的声音/我的透明的清澈的音符、语言、色彩和光线/在寂静的空间深处/向前奔涌/没有一分钟停止/把世界抛在后面”(李瑛《我像河流》)。
他几乎是一生都在挑战诗歌写作的极限,而最终他是胜利者。他最终赢得的是永恒的时间和永恒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