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那天的斜阳,颜色比以往淡了一些,但暮色照耀下的山峦,依旧美丽得让人不得不向远方多望两眼。连部窗子外面,大雁正结成“一”字型安静地朝斜阳南边飞去。云彩之下,雁鸣声缓缓洒落下来,把几片泛黄的树叶震落了。叶子落在水泥路上,被战靴和迷彩鞋踩得稀碎。傍晚,暮色刚刚把值班室铺上一片鲜红,电话就不识趣地响了。
“我是财务科黄助理,让你们连的孙中键联系我一下,他的保险出了些问题。”说完,电话匆匆挂掉了。
孙中键是大学生士兵,和我同年入伍,今年九月份就退伍回校继续念书去了。若不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我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我随即拿起手机准备拨通他的电话,但又突然想起来他可能正在上课,于是我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他:“孙中键同志,根据相关规定和任务需要,你将被重新征召,请速与原单位取得联系。”发出后不到一分钟,他的电话就拨过来了。
“喂?难道说要打仗了吗,要召回吗?我啥时候回去报到?”电话那头他兴奋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没——跟你开玩笑呢。”
“你就会坑我!刚才上着课看到信息我就从教室冲出来了,有啥事?”
等我交代完保险的事,他简单地应了一声,我俩在电话里便开始沉默,大概十秒钟过去,他首先发话了:“那……我进去上课了,刚才跟疯子一样冲出来,隔着玻璃,老师正在盯着我看呢。”
挂掉电话,我突然有些后悔跟他开这个玩笑,就好像一个高尚的灵魂被某个不识趣的玩笑亵渎了一样。夜里我躺在床上,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手机一震,一条微信蹦了出来。“多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看到这句话,我顿时又精神了,赶忙回复到:“你既然这么喜欢部队,今年干嘛要退伍呢?”
他不再回我了,聊天就这么尴尬又突兀地结束了。临睡前,在公众号上我无意间看到了这么一则故事:
上世纪50年代,蒙古国向越南赠送了5匹胡马,用火车送到河内后的第二天早上,政府官员发现少了一匹。6个月后,马主人竟在乌兰巴托市郊的牧场外发现了这匹马,虽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它的神情却让主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扯了,现在公众号推送的心灵鸡汤竟越来越不顾及大众智商了。从越南到蒙古,两地直线距离至少有3000公里,即使不被大山大河所困,想必也会被途中遇到的人所俘获。不过看到配图里马儿离开牧场时的情景,那种不舍和依恋当真让我想起了孙中键退伍时的样子。他们走的时候,营区里满眼的翠绿色,虽说时节上早已入秋,但那种绿意却和我们刚来时一模一样。
在我们同一批新兵里,孙中键算是最早进入状态的,而这个时候,我依然还对每天早起要叠被子,上厕所要打报告这样的生活不习惯。那天,我们一群新兵参加完开训动员仪式,刚回到宿舍他就趴在小凳上,在崭新的《士兵笔记》上边写边念叨着:
“站上阅兵场,参加一次实弹发射任务,亲手按下点火按钮,打一次真枪……”没过几分钟就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一页。放下笔,他仰起头盯着窗子外的树木看了半天,随后他又翻过一页开始继续写。
“和女朋友分手,站一次跨年岗……”
“你是来参军,又不是出家,干嘛跟人家分手啊?”这时他才意识到我站在他身后已经很久了,他赶忙合起笔记,迅速从小凳上跳起来。“唉呀,你不懂!”他匆匆把本收进柜子里,又像往常一样钻到某个角落里发呆去了。
反正直到退伍,和女朋友分没分手我不知道,但他确实从连长那里抢下了一次跨年岗。下连前他还神经兮兮地拿着本跟我算过,如果干满两年退伍,那只有两次机会在部队跨年,刨去新兵营的一次就只剩下一次了。
下连后第二年,他从元旦前一周就开始惦记排岗的事了。可最后等岗表排出来,他发现跨年岗却被一名老士官给“抢”了去。就为这事,他有点郁闷。元旦前一天晚上,他拿着一瓶饮料去找那名士官商量换岗的事了。
关于这个小目标背后的故事,除了我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他确定只有我不会笑他神经。“跨年岗又不是什么好岗,你犯不着这样,想换就直接找他说。”但他似乎依旧遵循着有得就得有失的自然定律,还是拿着饮料客客气气地找那名士官去了。
“想换岗啊,那好说,我巴不得跟人换呢。就冲你这种觉悟,小孙,你肯定有前途。”孙中键傻呵呵地笑了,回到床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跨年那天晚上,列兵忙着给父母打电话,有女朋友的士官则忙着电话传情,完了再高兴地发个52块1毛钱的微信红包,而那些没女朋友的就只能在游戏里找寻安慰了,但孙中键依旧是个例外。他对着手机桌面划来划去,不时点开微信,看没有消息后又退了出来。虽然无聊,好在这段时间并不漫长,熄灯号刚响,他就安静地爬到床上去了。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会睡着,因为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期待已久的跨年岗就要来了。
其实,在我们下连前一晚的茶话会上,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会定那两个听起来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小目标。那时候他只一个劲儿地灌我雪碧,对这个问题只字不提,后来我有些急了。“老孙,明天咱可就下连了,要是能分到一个连倒罢了,分不到的话咱兄弟以后要见一面可都难了,有啥秘密还非得跟我这装神秘?”他沉默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空杯子。那5秒钟里我甚至怀疑他是在数桌上的瓜子。
他和我都明白,明天能分到一个连队的概率几乎为零。“既然不愿意说,那算了,兄弟我也不是爱八卦的人。”我正准备起身倒可乐,他一把将我又按到了凳子上。
“你听没听说过,在古代打仗的时候,但凡是出自蒙古的战马上战场前都会抬起前蹄,朝着北方长吁两声,而它们在嗅到北方的气息后会变得格外骁勇。”
“然后呢,这似乎跟你要和女友分手、站跨年岗没什么关系吧。”
“要上‘战场’了就绝不能有任何羁绊。”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咽了口唾沫。“反正感情不深,也没到结婚那一步,分就分了吧。”我附和道。“那你干嘛又执着于跨年岗啊,在岗亭里过年哪有被窝里舒服?”
“我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说每年的第一阵北风,乡味儿是最浓的。”
听到这一番解释,我顿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你这又是什么理论?!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胡马’了吧!”但我转念一想,只要他能安心当好兵,管他呢,只要他信。
零点前十分钟,孙中键早早地穿戴好装具,满心欢喜地朝岗亭走去了。可走到亮处他才发现,站在岗桌前的竟然是连长。
“连长,怎么是您啊!”
“过节营里安排干部替战士站岗,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回去睡觉吧。”
“不行,连长,您不能站这一岗。”
“这营部参谋排的岗,我怎么就不能站了?你赶紧去吧,等一会营长可能还要过来查岗!”
“这——连长,您要是真想站,下一岗再来都行……”一分钟不到,这种交谈就变成了争吵。
我们宿舍紧挨着岗亭,外面争吵的动静让战友们都兴奋了起来,除了我大家都在偷着乐。大约过去了3分钟,岗亭终于安静了下来。
“真是服了……”连长卸下了腰带哭笑不得地回到了房间。听到这句话,那名跟他换岗的士官甚至在被窝里笑出了声。那晚,大家只关心营长有没有去查连长的哨,但我更好奇孙中键是怎么把连长“撵”回来的。后来据他说连长是被他一把从岗亭里给拽下来的,虽然他讲得认真,但我是不信。
若跨年哨里只藏着北风,想必他也没那个胆量敢把连长撵回来,对他来说,新年夜里不仅有北风,还有烟花。
自打孙中键记事起,就没见过母亲的面。小时候,有一年元旦,父亲带着他到城郊的涧河桥上看烟花。第一次看到五颜六色的花束打亮夜空他很是激动,这时父亲指着那束最亮的烟花说:“年轻那会儿,每年元旦你妈妈都要拉我来这看烟花。”从此,跨年夜守着一束烟花,就成了他和父亲坚守的一项特别仪式,直到他参军。这个事,自然也是他独家爆料给我的。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他便问:“昨晚看到烟花了?”“没有,不过昨晚的北风特别大。”他冲我笑了笑。
时间一晃,8个月很快过去,转眼又到了老兵复退的时节了,他那两页小目标除了站跨年岗和实弹射击外其余的都还没能实现……
按照政策规定,他即将退伍继续读书。
退伍前一天,我陪他在操场边走了走。“兄弟,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老廖让我背了8把95步枪跑五公里?!”我勉强咧开嘴挤出了一排白牙:“记得,那天你跑得超级快,后背都磨烂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斜阳特刺眼,打在脸上汗水很快就干了。”他笑了笑看着远方血红的斜阳又轻叹一声:“你说,我还能回来么?”
那一刻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眼中他是个强者,那个为了嗅一嗅北风的味道把连长撵下岗亭,肩膀磨出的血和秋衣粘在一起,撕下来时不喊一声疼的强者。我没说话,默默地捡起一粒连队花圃里的种子交给了他:“要走了,还是留点念想吧。”
又隔了几天,我收到了他的消息:“谢谢你的那粒种子,我一直把它揣在兜里,时刻提醒自己虽然不穿军装了但依旧是个兵。说不定哪天它还能重新开花结果呢。如果要打仗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嘁,能不能盼着点好事。”
放下手机,我向窗外的操场望去,又是那一抹熟悉的朱红色的斜阳从远处山峦静静洒落下来,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执着甚至有点执拗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