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伊始,徐怀中先生就走着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195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和1981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西线轶事》是他的代表作,但这两部在军旅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作品都没有正面描写战争。这当然和他的文学观念与审美旨趣有关。按徐怀中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喜欢孙犁的作品与风格的,甚至每次写小说前,都要将孙犁的作品找出来读一读,感受一下他那既生活化又唯美抒情的语言和细节。也就是说,他的文风属于孙犁的“荷花淀派”这一脉。
在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牵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里,徐怀中先生更是将这一文学风格发展到了极致。细腻入微的写实笔触、浪漫奇崛的历史想象共同建构起一个“有情”的世界。小说浓墨重彩书写的是战争背面的景致,是对悲剧美学的深入探索。人性的高洁与卑下、英雄与匪性、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多种自然色彩的交织与缠绕,托举出战争背面的别样风情与生命剪影。
《牵风记》的故事并不复杂,矛盾冲突也谈不上多么激烈而跌宕,字数亦不算多,却写出了大河般宏阔辽远的感觉,显露出硕大丰沛的精神容量。这是一个承载着理想主义精神的叙事文本,是一种对生命自然之美的浪漫想象,是一种超越具体历史语境的新的建构。这有点类似于书法运笔中的偏锋或侧锋,使得线条气象万千、瑰丽灵动,作品也因此呈现出中正伟岸之外的别样韵致。这种叙事风格在中外战争文学中都是不多见的,尤其是在中国当代军旅文学中更是独树一帜,彰显了徐怀中先生几十年来对文学形式的先锋性探究、对传统文化观念的超越意向、对生存和死亡的形而上思考,还有对战争和人性的终极追问。
《牵风记》将知识分子的形象置于前景,处处凸显文化的力量。女主人公汪可逾出身于北平一个颇有名望的书法世家。小说中,她的出场本身就是很神奇的。她的突然出现,挽救了一场本已尴尬结束的慰问演出。齐竞与汪可逾在黑暗的舞台上探讨古琴演奏技法和相关问题,这本身也是奇景,显露出齐竞这位解放军指挥员不同寻常的精英文化背景。这种情节设置看似有违日常生活经验,却将文化的魅力烘托到了极致,小说的精英底色、优雅气质由此铺展开来。
中国当代战争小说鲜有浓墨重彩塑造知识分子形象的优秀作品。《牵风记》对战争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对他们心理和灵魂的深刻解析,将文化、教养之于战争、军队、社会和人的意义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徐怀中先生呼唤并倾力建构战争文学中的审美存在,敞开了一个新的文学世界、印证了一种新的叙事逻辑。他念兹在兹的正是文化的力量,是那种超越战争甚至超越时空、直抵人心的审美魅力。
小说开篇缘起于合影照片上汪可逾的微笑,那无人能解的神秘感,奠定了小说的审美基调。这丝天然的微笑,由此具有了象征性的意义,不仅显示出少女的天真与纯情,还承载着徐怀中先生对自然美的执着倡导。汪可逾无疑是一个理想人物,她宛若赤子般毫无心机,面对首长齐竞与强大的文化传统无所畏惧、毫无顾忌。一个清纯、自在、真诚、唯美、个性、透明、阳光的青春少女形象在读者面前摇曳多姿,展现出战争年代几乎不可见的中国女性的别样风情。
事实上,在天然灿烂的微笑之外,汪可逾的内心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煎熬,死亡的威胁亦不曾离开须臾。在曹水儿的保护和陪伴下,汪可逾开始了一段被放逐也“自甘”放逐的时光。既是躲避齐竞,也是躲避敌人,更是躲避周遭的舆论。身受重伤的汪可逾在山洞中等待死亡,从古至今的巨大空间在时间里流淌,而具体的人和事、生与死在永恒的美面前都是渺小的、短暂的。其时,他们距旅部并不远,但汪可逾已经不再想齐竞,这种决绝的态度更加凸显她身心的纯净。他们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中,然而这个过程里,汪可逾内心是平静的,她甚至忘记了战争正在进行,她的思想和身心进入了超凡脱俗的另一重境界。
这种放逐本身,已经具有了哲学思辨的味道。陪伴汪可逾的古琴,既是物的存在,也是精神与灵魂的外化。虽然已经无法演奏,但在那光光净净的琴面上,她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些伴随她少女时代的琴曲就在耳边回响。这时的汪可逾早已经超越了肉身的生死,而进入绝对精神与灵魂的境界。然而,汪可逾终究是生存在一个强大的残酷战争的背景里。她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与灵魂,以及她那些惊世骇俗之举,只能留下一道生命的暗影,让活下来的人们咀嚼不尽、怀想不已。
与汪可逾一样,在九旅,骑兵通信员(也是齐竞的警卫员)曹水儿也是一个另类人物。他不仅勇敢,有担当,肯于负责,而且天赋异禀。如果说齐竞是审美者,曹水儿便是美的守护者。在对待汪可逾的态度上,曹水儿与齐竞是完全不同的。齐竞多少有些俯视欣赏的意味,曹水儿则是仰望虔敬的姿态,这当然与他的身份和文化程度有关,但却不是最本质的原因。作为“另类英雄”,他的心胸是坦荡与敞开的,甚至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些素质正是看似完美的齐竞身上所缺失的。
小说中的齐竞,原本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他既有作为军事指挥员的英雄与智慧的一面,又有知识分子甚至于艺术家的儒雅与风流的一面。遗憾的是,他终归没有跳脱传统与世俗,恰恰面对的又是汪可逾这样一个超越世俗、追求自由的“女神”。于是,那些在平常人看来并无大错的细节与观念被聚焦和放大,显得不无卑下,甚至丑陋。也就是说,在徐怀中先生的笔下,齐竞是一个被批判的角色。
在极致的审美之外,小说中还有审丑的向度,而审丑正是《牵风记》的批判性之所在。只有与丑相对照,美才能更加清晰地被确认。齐竞内心深处对女性贞操的执念是一种丑,对汪可逾造成的迫害和他极度自私的心性是一种丑,甚至已经成为恶。小说对曹水儿风流“丑行”的正视虽然也是一种审丑,但却反衬出了历史的乖谬和人性的光芒。美与丑同样需要审视,这种审视的立场源于作家的目光、胸怀和思想。事实上,无论是审美还是审丑,都互为镜像,在彼此的观照中迸发出惊人的精神力量。
在《牵风记》中,或明或暗的镜像承载着重要的叙事功能。主人公之间看与被看的关系,也强化了小说的超越意向。齐竞选警卫员独具慧眼,看到了曹水儿与众不同的优点,而曹水儿也一直在看他。其实对齐竞的种种行为,曹水儿内心深处是看不上眼的。最后,下达枪毙曹水儿命令的,正是齐竞。小说的前半部分,齐竞这一重镜像之所以显得光彩夺目,恰是因为折射出了汪可逾和曹水儿的光芒。而失去了这两个光源之后,齐竞的人生顿时委顿黯淡下来。他此后漫长的人生和故事,因为不再具有光彩而被省略,他只能在困惑和忏悔中主动迎向死亡。
齐竞从自己这面镜子中,看到的是丑陋的心性和认知的局限。就如同那部因为没装胶卷,而没能留存底片的相机,小说实则早已预示了齐竞无法真正拥有和留下汪可逾的悲剧命运。美与丑,在战争中都要经历最严苛的考验,这关乎理想主义的美能否最终超越战争,生命的伟力能否得以张扬,文化或曰文明之美的种子能否被珍惜和保存下来。小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无论美丑,最终都没能逃脱毁灭的命运。这种幽微、尖利的痛感使得小说的主题更加复杂、深刻。小说主题层面的复杂和多义,与徐怀中先生的哲学思辨和超越意向密不可分。无论是古琴,还是水溶洞中持续千万年的地质演化,都隐喻着对时间和空间的超越。尤其是那些跳脱故事、阻断情节和时间链条的大段议论和知识介绍,使得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充满了想象的可能。
在水溶洞中,曹水儿和汪可逾关于光年的讨论尤为精彩,最有哲理的话恰恰是从文化水平最低的曹水儿口中讲出。由此,曹水儿也由性格人物,开始传奇化甚至神性化。第二个、第三个排枪急射过来……小说动用了如此夸张且具有仪式感的大阵仗,这使得曹水儿最后被枪毙的场面显得壮烈甚至壮观。曹水儿和汪可逾、小尿壶、战马“滩枣”一样,生命的终结过程被染上了一层奇幻的光泽。
写实与写意、实然与或然、思辨与抒情,在《牵风记》中,现实主义与奇幻风格高度融合。小说一方面写得很虚,奇崛玄幻,深邃高蹈;另一方面,写得又很实,亲身经验加之出色的记忆力,使得徐怀中先生在复现和描写历史场景时游刃有余,绵密入微。比如,汪可逾给战马滩枣喂食草料的场景,流程和动作逼真、细腻而又生动。再比如,曹水儿和汪可逾看到路边的大火,“烧的有军用地图、机密文件,有中原解放区发行的‘中州农民银行’纸币。一捆一捆的,一色新币,票面币值有十元至两百元不等。命令焚毁文件纸币,可知野战军大部队处境危急达到了何种地步。”这一段,居然写到了当年当地使用的纸币,这在当下的历史题材小说中是极少见到的。再比如汪可逾写标语的段落。她先要调颜色,而如何制作红色和黑色颜料的过程,徐怀中也写得非常详实。这些细节,若非亲历是很难想象和虚构的。
综观21世纪以来的中国小说,一种失衡日益凸显:日常经验和世俗故事几乎一边倒地壅塞了小说的空间,而超越向度几乎丧失殆尽。多数作家都执迷于世俗生活,极少数作家还在关注超越性的问题。来自市井繁华的喧嚣声震天,而人的冥想、思辨、心灵的独白、低语乃至超验、脱俗的精神情怀却难得一见。这种失衡,意味着21世纪初年的中国文学丧失了文学思潮涌动、风格建构的基本动力。而这种动力,恰恰来自作家对灵魂的追问、对超越性文学主题的执着探寻。像《牵风记》这般的唯美主义与形而上思考,以及“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书写,真的有如一股清新劲凛的春风拂面而过。当然,我也会想到,以《牵风记》为表征的这一路文脉与探索不会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但这一文脉与探索因徐怀中先生和他的《牵风记》的出现,而得以光芒绽放地矗立,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