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9年的第一天,河北石家庄正定机场。我在安检等候区的黄线外,久久停留。
这里离家700多公里。军校毕业下到基层后,父母第一次来看我。可是相聚时,时针总是像个百米冲刺的健儿,我全然拉不住它,已然撞线了。
单位驻地距离市区30多公里,几乎打不到车,出行必须提前在网约车平台预约,还时常因地处偏远,司机宁可赔付都要取消订单。驻地旁几公里有家大水泥厂,烟囱忙不迭地喷吐着浓烟,拉货的大车在路上呼啸而过,我与爸妈站在通往单位的“Y”字形岔道上等待着,四周黑压压的大山让分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
一路无言,去机场的路都像是短了一半。我一直与母亲握着手,她一改以往的唠叨,只是看着窗外,眼睛竟已红了。父亲对司机说:“你们这儿空气太差了,你有空啊,你去我们内蒙,我们那的天永远都是蓝盈盈的……”原来,在父亲的心里,一个把他和女儿分离开的城市,雾霾、污染,竟全都是错。
任凭我多么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可机场已到了。值机、托运,我为他们忙前忙后。我想,自己要对离别表现得轻松一些,这样父母会好受些。可当我把登机牌递到母亲手里的那一刻,才猛然发现,她早已是满脸泪痕。
安检等候区的黄线外,我的那句“进去吧”还没说出口,父亲竟一把抓住我的手,有些向下耷拉的半圆状眼袋再也兜不住泪了。我有些发蒙,父亲极少哭,上一次看到他落泪还是他送我到军校报到时,哨兵不让他进。那一次,黄线外是他,里面是我,而这一次竟对调了。
他带着哭腔跟我说:“丫头,跟爸回家吧。”我哭笑不得地说:“爸,我还上班呢。”可他还是反复着那一句话,久久不愿放开我的手。
我伟岸的父亲,崩塌了。这个瞬间,他竟如此失态,全然不顾我们一家人已经堵了别的旅客的路了。我突然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明明刚年过半百,可眉毛都有些冒了白茬。而那些孩子气的话,明明都该是我的台词啊。
依稀记得小时候,我藏起他的皮鞋,堵在家门口,又哭又闹:“爸爸你不要去上班,你陪我玩”;在商场看上自己喜欢的东西,好说歹说拽不走,撒娇耍赖:“给我买这个玩具,爸爸,我就要这个”;我给加班的他打电话,大喊大叫:“爸爸骗人!你说好陪我去动物园的……”
时光竟把记忆翻了盘,我的长大终以他的衰老为代价。他开始依赖我,就像我曾依赖他。
母亲拉着父亲走了,他们的身影在我面前慢慢缩小,直到变成一片朦胧。我还在那里站着,还是用力张望着,心想,万一父亲能看到我呢。我甚至开始期待机场大雾或者限流,可是没有什么能改变分别。眼前的这条黄线,竟已是沟壑。
原来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我与父母之间就只剩分别。不同的城市,相同的别离。军校四年,每每收假归队,母亲在离安检口还有一段距离时,眼里就已满是泪光。她是对自己狠心的人,总借口去卫生间,头也不回地走,黄线外一次次挥手的只有父亲。直到我过了安检再从安检门那里探出头,他仍旧站在那里,笑着对我摆手。甚至有一次我到登机口已经坐了半小时,可广播突然通知前序航班晚点,飞机延误,我又漫无目的地逛回安检口,竟看到父亲依旧站在那里。
依旧是这条黄线,它一如既往隔开我和父母,我在这头,他们在那头。毕业像是又一次远行,我不能常常回家,而他们奔赴我的驻地却又只能匆匆来匆匆去。我驻守着千万人的城市,却再无法守着我的父亲。
不知站了多久,父亲打来了电话,说他和母亲已经登机了:“快回去销假吧!路上注意安全,到单位了记得给爸发信息。一定好好工作啊!”这才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干净利落,离别时他的泣不成声竟像是我的错觉了。
一个多小时后,落地的父亲又发来张照片,那是在家乡机场执勤的武警官兵。“也是个一毛二,说不定是你同学呢!”我回复了一个“笑哭”的表情。军人那么多,可是父亲见到的每一个,都仿佛能够看到我。
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营区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着夜的安逸。我知道,在700公里以外,我那些不知名的战友们和我们一样,正忠心守护着祖国的土地和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