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准备战争、打赢战争始于认知战争,而认知战争往往从战史战例起步,这是历史的逻辑,也是战争准备的法则。
浩荡历史,奔流东去,而“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克劳塞维茨曾感叹:“由于较远年代条件的不同,作战方法也不同,因而对我们来说较远年代的事件的教育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比较小。”站在信息化战争的星空下,回望昨日渐行渐远的征尘,面对“换了人间”的战争制胜机理和“承平日久”的和平环境,今天的军人该怎样标定战争准备的基点?该怎样在汲取历史营养之时规避坠入惯性思维的窠臼,“师古而不泥古”、务实而不僵化、超前而不冒进?续写荣光需要我们努力剔除一切浮躁和浅薄,拒绝一切僵化和保守,摆脱一切思维的羁绊和认识的狭隘,在重温既往与砥砺现实中,实事求是地探究战争成败的因由轨迹,从中捕捉先人慧光如炬的思想闪电,感悟超越时代的战争规律与战争指导规律。唯如此,才能磨砺出降妖除魔的寒光利刃,牢牢扼住战神的咽喉,永立不败!
没有充分而详尽的战例研究,认知战争、准备战争就失去了鲜活教材与真实参照
问:军人生来为打赢。练就备战打仗硬功,战例研究不可或缺,有人将它视为揭开战争神秘面纱的最直接手段,请问该怎样看这个问题?
曲爱国:1946年下半年,面对国民党军的全面进攻,毛泽东在一份文件中批示:“必须详举战例,反复说明这种作战方法(即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好处。”毛泽东用“详举战例”道出了贯彻新的作战指导原则的基本方法。叶剑英元帅对这种方法大加赞赏,指出:“学战史、学战例,是学习战役、战术的最好的方法。”
马忠凯:古今中外的经典战例之所以价值长存,原因在于它们所揭示的战争哲理和胜负之道永恒,所展现的战争制胜机理和作战关键要素昭示未来。
马卫防:备战打仗是军队永恒的使命。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在解读和剖析战史战例中驾驭战争,是我军战斗力提升的重要支点。不读战例,无以知战;不研战例,无以胜战,知战胜战的军人永远与战例研究相伴。只有细致研究中国革命战争的战例,才能透彻把握人民军队灵活机动战略战术之内蕴,透彻理解军事战略方针和作战指导之中国特色,让新时代的战争准备承继光荣历史、传承红色基因,进而创新发展,更加扎实有效。
余戈:当今军事强国都非常重视战史战例研究,有的建立了战例数据库,在修订作战条令时援引丰富的战例作为理论支撑,把战例研究作为首长机关的重要训练内容。从培育生成运筹帷幄、决胜疆场的新一代战将的角度看,战争的较量岂止在战时,在战史战例研究方面一争高下同样激烈。
问:烽火年代,我军许多能征善战的指挥员不仅“起于卒伍”,更是从战争这个大学校大熔炉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战例研究对锻造打仗人才能起到哪些作用?
曲爱国:翻开军史,人民军队每次战役战斗的分析总结都可谓一次刀口向内的战例研究。晋察冀野战军曾经有个规定:旅以下部队的战斗总结,少讲战绩和经验,主要分析战斗中的问题,拿出解决方案。许多部队在战斗总结时,只要条件许可还要回到战场现地复盘,逐一环节地讨论研究战斗过程。那些在战例研究中指出的问题和形成的战法,往往切中要害,实用管用,直接转化为部队的创造力、战斗力。
余戈:我军许多开国将帅没有受过正规军校教育,许多英雄部队最初也是起自群山密林的游击武装,但通过一次次战斗总结和战例研究,他们将战争的感受和经验有效地提升萃取为作战原则与战略战术,进而掌握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游泳术”。
问:今天,“承平日久”的中国军队已经四十年未遇大战考验,先辈的胜战之道该怎样转化为强筋壮骨的“钙”?
曲爱国:战争亲历者和战争准备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战争感受、战争思维和战争观念之不同。战争史表明,任何士兵都会遭遇恐怖的初战,任何部队都会经历混乱的战争初期,特别是那些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军人和没有经受恶战考验的部队更是如此。我军已经四十年没有打大仗了,经受过硝烟考验的前辈基本离开了军队行列,今天中国军人印象中的战争很多不再是来自战场亲身体验,而是来自书本教材和各种新理论、新思维的虚拟设计,乃至于电影电视中的故事。缺乏战争体验,缺乏战争经验,如果再没有战例研究的滋养,战争准备将失去基准标尺。
余戈:战史战例作为战争实践的“再现形态”,是学习战争“最好的教材”和“宝贵的镜子”。战例的经验不继承,战史的辉煌就难以超越;战例的教训不汲取,战法的招数就难有创新。今天和平环境中,军人很难有机会从实战中学习战争,更需要通过战史战例研究“察他人之得失”“知自身之短长”。一支军队越是缺乏作战经验,就越需要把战史战例作为教材和训练基础。
战例研究本质是一种军事实践活动,需要以战争严苛的标准来审视、解剖和评价,绝不能坠入形式主义的泥淖
问:当下一些人读战史战例,很多是为猎奇探秘,或增加知识、拓宽视野。作为一名军人,特别是将备战打仗作为第一要务的新时代的革命军人,究竟该怎样读战史战例呢?
曲爱国:1970年,粟裕率团出访非洲途经巴黎。这是他第一次到巴黎,大使馆的同志问他想看什么,他回答:“我想看看诺曼底。”粟裕的一生是在进行战争和准备战争中度过的。随时随地思考战争,利用一切条件研究战例,是他能够在中国革命战争舞台上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卓越军事家的重要原因。他对战争历史的敬畏态度和战例研究的科学精神,为我们研究战史、研究战例树立了榜样。
马卫防:战例研究直接服务战争准备,它通过复原战役战斗的全部细节、辨析制约战役战斗进程的复杂关系、揭示影响战役战斗结果的关键因素,探讨制胜机理和成败得失。因此要有严谨的精神、态度和方法。不仅要弄清所研究的战例究竟“打的什么仗”,而且要搞清“仗是怎样打的”“为什么会这样打”等重要问题,这与战例宣传教育是有区别的。
问:当前战史战例研究中存在哪些形式主义问题?
曲爱国:由于和平积弊的浸染,今天的战例研究中形式主义问题不容小觑。一些人没有把功夫下在深入剖析战例、还原历史过程、领悟制胜之道上,而是放在名词翻新,塑造所谓“创新点”和提炼经验启示上。更有一些战例研究混淆宣传教育和历史研究的界限,只重定性研究,不重定量分析,充满结论却数据稀少;只重宣传效果,不做理性剖析,缺乏战味和兵味。如此一来,战例研究失去了本色和价值,很难真正地服务备战打仗。
马忠凯: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饱蘸血火荣光的战史战例更不能凭好恶臆断想象,甚至编造。如果失真失实,不仅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而且无益于服务备战打仗,这种不良趋向是十分危险的!
战例研究强调写实,淡化写意。但在实践中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也不能只见森林、不见树木
问:科学的战例研究讲求将战例置于战争演变的历史长河中,拉点成线向过去和未来双向延伸,实践中怎样防止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呢?
曲爱国:战例研究是对战役战斗的精密解剖,剖析战例应具备两个前提:一是建立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之上。必须尽可能充分掌握资料特别是原始资料,如果不能拥有原始资料,也需要获取可信的资料。同时需要对所有依据的资料进行考证和辨析。二是强调再现和透视。再现,就是在对交战方各种资料和研究成果全面掌握的基础上,通过对过程细节的准确复原和各种情况的定位组合,回到历史,再现战场,找到“是什么”的感觉;透视,就是在再现作战场景的基础上,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观察战例、剖析战例,进而立体构建而不是平面描绘战例,追求回答“为什么”的感悟。战例研究首在求真求实,否则就会走虚走空。
余戈:对历史和未来负责的战例研究,必须通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抽丝剥茧式的剖析,让构成战役战斗过程的细节显露出来,让隐藏在现象背后的规律和胜负之道显露出来。这其中既有面的覆盖,更强调点的解剖。在某种意义上,点的解剖比面的覆盖更重要。
问:中外战史研究的名家为什么都强调要站在对手视角看问题?
曲爱国:战例是交战双方共同写就的,是智慧博弈、勇气相持、力量对决的产物。英国军事理论家利德尔·哈特是探索机械化战争理论的先驱者,他提出的作战理论曾经对二战中的各国军队产生巨大影响。战争结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与原纳粹德国军队高级军官共同讨论战争中德国军队的战争决策和作战行动,从对手的视角观察战争,检验自己的理论,写出经典名著《山那边》。战例研究者拥有的最大优势,是有条件获取和阅读交战双方的战争资料和各种著述,这样保障了战例研究的多角度、多层面以及客观性。
马卫防:战例研究应力戒单一的我方视角和胜者视角。从对手视角研究战例,会让战例研究由单向叙述变为双向对撞,由平面描绘变为立体再现,从而显露决定战役战斗进程的关键因素和节点拐点,展现战略战术的短长,让战例研究更加逼近战争原貌,结论也更加科学。
问:古人讲“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在战例研究中,我们往往不太重视研究失败的案例,这对未来规避风险并无裨益。
曲爱国:是这样。用兵如神的毛泽东在强调“必须详举战例”时,特别指出要“引证不良战例以为鉴戒”。解放战争初期,我军在华东战场战绩辉煌。但陈毅元帅1947年底在总结华东部队一年多的作战情况时说:“一年来我们打了大仗三十余次,三分之二打好了,三分之一未打好。战争没有一帆风顺的,是此起彼落的。”战例研究无论描述还是结论,只有既论胜负也析短长,既讲辉煌又评挫折,才会辩证可信、客观有用。优秀的战例研究总是能够正确把握全局与局部、总体与细节、必然与偶然之间的关系,以辩证客观的思维解读战争。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在史实的背后悟别人所未悟的胜战之道,见别人所未见的制胜之法,查别人所未觉之变革之势。
马卫防:海湾战争结束后,世界各国普遍将那场战争作为“机械化战争绝唱”“信息化战争开端”来进行研究,可恰恰是胜利方的美军在剖析这场战争时态度谨慎。美国国防部在给国会的报告中称:“我们从这次战争中汲取了许多经验教训,其中有些一目了然,有些则扑朔迷离。这次战争的某些方面在未来冲突中不可能再次出现了。”美军清醒的认知值得镜鉴。
战例研究的虽然是历史,但目光却需要时刻投向现实战争准备和未来战争发展
问:利德尔·哈特有句名言:“研究和分析的成败取决于认真的思考并揭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这似乎也可成为战例研究的标准?
曲爱国:说得好。当今世界,战争形态演变不断加速,作战手段花样翻新。但从兵力集中、火力集中到力量集中,从人员组合、部队协同到能力融合,集中、速度、联合等依旧构成制胜之道的基本元素,力量、勇气、环境等要素依旧构成战争谋略和作战指导的基本支撑。战例研究应透过现象看本质,在令人目眩的技术发展中紧盯战争制胜机理的发展变化,聚焦战争实践中释放这些元素的方式变革,从而寻求在战争准备和未来战争中以新的方式手段最大限度释放这些元素的能量,以夺取胜利。
马卫防:战例研究从来不是学者书斋里对以往历史的把玩品鉴,更不应是对昔日荣光的自我陶醉。熟知过往,直面现实,前瞻未来,在战例研究中领悟胜战之道,是新时代战斗队建设和战斗力提升的重要内容。
余戈:研究战史战例的价值就是通过研究“过去别人怎么打”,对照反思“现在我们怎么打”,探索出“明天应该怎么打”。要把研究的着眼点放在探索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联系上,把研究战例与指导未来作战有机结合起来。应特别重视技术对军事发展的重大影响,将对战争规律、军事谋略、思维创新的基础,建立在与时俱进的“技术理解力”之上,将新技术装备运用与先进的作战指导相结合,在探索新理论新战法上实现突破。
问:由于历史原因,我军许多经典战例是由“铁脚板”的陆军创造的,对于今天乃至未来的多军兵种一体化联合作战而言,该怎样辩证地承传“大陆军”留下的这份厚重遗产?
马忠凯:过去陆军胜战靠步调一致、统一指挥。未来作战,统一指挥仍然是实施联合作战制胜的基本指导之一,也是实现各种作战力量聚能增效的重要途径之一,必须持续坚持好。过去陆军胜战靠集中优势力量打歼灭战,未来联合作战仍然要坚持“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制胜原理,在关键时间、关键空间、针对敌关键要害目标,适时聚集效能优势,瘫痪、破击敌作战体系,达成克敌制胜效果。此外,过去陆军胜战靠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未来联合作战仍然需要追求战役战术速决,既立足最复杂、最困难情况,围绕战略震慑立足打好持久战,又要打好快速制胜战,坚决遏制危机、控制战局、打赢战争。同时在设计和实施作战行动时,注重统筹信息战、火力战、机动战、阵地战、特种战等多种作战形式灵活、协调使用,实现作战力量、战场、过程、形式的有序衔接,注重避实击虚,击敌软肋。
余戈:无论战争形态如何变化,战斗精神从来都是构成战斗力永恒的、最活跃的因素,也是在战争中最大限度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决定因素。研究战史战例,也是以生动事例在无形中培育强大战斗精神的过程。例如,研究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长津湖战役”,每个人都会被志愿军将士不怕牺牲、不畏严寒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和让西方人费解的“谜一样的战斗精神”所感染。通过研究这些战例,官兵能够真正置身于我军厚重的战史长河中,汲取和传承取之不尽的精神动力,并在当前训练和未来战争中发扬光大。
特约访谈嘉宾(图片说明由上至下):
曲爱国,军事科学院副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图一)
马忠凯,32178部队部队长,长期从事陆军武器装备建设和作战需求研究。(图二)
马卫防,军事科学院军队政治工作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著有《中国战术发展史》等著作。(图三)
余戈,知名“微观战史”研究专家,代表作“滇西抗战三部曲”获得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奖项。(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