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年纪大了,对于别人提醒爷爷不会回来的事实,奶奶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絮叨:“老头子去哪儿了?我还在等他呢……”
去哪了?我们都知道。里屋的墙上还挂着爷爷的黑白遗照,但奶奶却从不觉得爷爷走了。
风卷花落,她说是他在喊她;雨落窗沿,她责备他吵闹;电视彻夜未关,她怪他记性差……她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等爷爷。这习惯,从青丝养到白发。
爷爷年轻时去当兵,奶奶扯着他的衣袖不放。他让奶奶酿好烧酒,等他。老家闹匪患,爷爷领着部队去端土匪窝。她担惊受怕,天天倚着门框,等他。1998年长江抗洪时,爷爷帮着武警官兵挨家挨户地搬柴拉米、抢救伤员。他让奶奶锁好房门,安稳睡着,等他。
如今他去了,没有再让奶奶等他。可奶奶却固执地守着一亩三分地,喂着鸡鸭猫狗,收拾床铺细软,等他。
其实她早就知道爷爷已经离去,供桌上的供品、香炉里的香烛,她比子女照看得更用心。可他是她心房的一扇窗,任寒风来去关不上。
父辈说,我与爷爷年轻时有七分相像,一样的身高、短发、瘦削。一穿上军装,气质里更有了九分模样。
奶奶看着我,时而清醒,时而又糊涂。清醒的时候,我伏在她膝下,就能听她颤颤巍巍说起当年。
那年爷爷要上战场,奶奶含泪跟邻居借来面,蒸了一屉窝窝头,全都给他带上。打完仗回来时,爷爷陪奶奶逛街、裁布、买糖,一起准备了一桌好菜。在桌上,爷爷趁着酒兴,把自己的英勇反复地跟她讲。
今年春节休假,我也像爷爷一样,陪奶奶赶集、扫除、买新衣。她高兴起来,就把那首《藤缠树》反复地吟唱——“连就连,你我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歌声里,她亲自将腊肉、香肠洗净切好蒸熟,配着自家散养的老母鸡和地里经霜的青菜,烹饪成我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饭桌上热气缭绕,她看着桌对面的我,时而叫老头子,时而喊我的乳名;时而说起爷爷的旧事,时而问我单位的情况。我一一应着,全家在旁补充着、帮衬着,过着爷爷走后,我第一次回家的“年”。
这几年,穿着军装的我总是如鸿雁南飞般归来,又如蜻蜓点水般离开。就好像当年奔赴战场的爷爷,留给奶奶的,是难以触及的身影和那句简单的等他。年年岁岁,儿孙之中,只有我在收获着她的等待,也只有我在辜负着她的等待。
岁月悠悠,衰老只及肌肤;牵挂逝去,孤独便至灵魂。不会在嘴上说爱的奶奶,还像年轻时候,坚持守望着那条绵延向远方的路,等待,等待。
挥手与她作别,看她的身影逐渐浓缩成一个墨点,最终在老家的山水中化成一张画卷。我在心底说:“奶奶,请继续等待,等我回来!”
其实,奶奶始终在等待的那个人是爷爷还是当兵在外的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等待,无论是爷爷还是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