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初霁的晌午,我随师干部科张和平干事,乘坐登陆艇登上连云港东西连岛,蹲点了解“军民联防模范连”先进事迹。因有电话预告,下连代职指导员的师文化干事李峰,早与连长相伴码头等候。
那是1987年岁末,我调到海防师任宣传干事第三天。旭日照耀的连岛银装素裹,犹如明珠镶嵌碧波般壮美。上山石阶积雪已被战士清扫干净,我们踏着残留薄冰拾级而上。攀上山腰刚拐过弯,张和平突然惊呼“唉哟”跌坐路边雪堆,台阶骨碌碌滚落一截物什,似乎打着绿绑腿套着黑皮鞋。令我骤然变色的是,张和平右腿膝盖下的裤子一下瘪耷下来,那滚落山崖的竟是他的小腿!
就在我惊骇愣怔间,李峰已箭步冲下山崖抱回“断肢”,举到我跟前说:“别紧张,英雄假肢而已!”至此,我才稍稍缓过神来。李峰让连长先带我上连部,他陪张干事稍加整理就上来,看情形他路遇险情已非头遭,且临机处置颇有章法。
夜晚熄灯号响过,李峰即带我环岛夜巡,说这是连队干部每天的固定功课。由西向北转至九曲十八弯的崖底,近一小时攀爬跋涉中我几番欲言又止。李峰好似看透我心思,突然停步指着崖壁面朝大海的石窟说,瞧,那是个“绝美”的猫耳洞,咱就猫里面给你掰掰独腿英雄!
李峰干事是河南人,英武爽朗却文思细腻剔透。他见诸报刊的军旅诗,时常如石涧流泉在我心中激荡回响。此刻,松涛声与海涛声叠成合奏,仿佛设置一个宏阔旷远的背景。李峰点燃烟扯开话题,颇具梆子韵味的叙述,把我带到万里之外的边疆战场。
5年前那个清风冷月的冬夜,边陲氤氲弥漫的险峻狭谷,激烈战斗接近尾声。清晨,激战昼夜的排长张和平率战士追剿残敌。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一发火箭弹落在陡峭崖坡,巨大火球将年轻排长掀翻跌落苍松根下,而炸断的小腿则随着火光飞落山崖。战友们迅即实施火力反制。18岁的新兵陈昌福突然跃下丈高山崖,抱起排长断肢拽着藤蔓噌噌攀上崖台,刚把血淋淋的断肢递给班长,一梭罪恶子弹就在他后背倾泻。
跌落苍松根下的张和平,就在这刹那遽然陷入昏迷。是断腿失血所致,抑或是新战友猝然牺牲的剧痛使然?递上断肢的新兵那中弹一瞬,稚嫩脸庞的笑容陡然凝固,而那抹迸射战友真情的生命灿烂,也霎时烙进了年轻排长的心底。
战斗以全歼残敌闪电结束,张和平被战友救下阵地。两个月后他离开前线,那截断肢则陪同新兵留在了烈士陵园。伤残英雄本可申请调往驻城市部队,张和平却选择来到偏远的海防师,而那里距他皖南故乡亦有千里之遥。战友们百思不解,但英雄意决如铁。
走下战场虽然远离险厄,但戍守海防亦是艰苦异常。登海岛踏沙滩,战台风斗恶浪,张和平咬牙承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艰辛,从未因残腿之痛让担当打折扣。只是每年到了边疆狭谷之战的那个寒夜,张和平总拎上烧饼馒头、老酒蜡烛,还揣一只磨得有些泛红的口琴,登上海堤望南而坐,任凭风吹雪飘独守到天明。
银河清冷而深邃,烟头火星与晶亮繁星对应闪烁,李峰心中灵犀似乎正驰向苍穹:横贯星河的生命光束呵,如殷红基因激荡战士血脉!那一刻,有个预感在我心底陡然萌生,军旅诗人定在苦苦追寻某种心灵抵达,他要以笔为刀把18岁的青春镌刻在星空。
连岛蹲点时隔一年后,我调离海防师到了南京,独腿英雄也就此封存为一份凝重记忆。一个冬日,李峰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张和平调回皖南原籍人武部。这消息令我有些吃惊,当年执意北调海防师,咋又回心转意调回故里?电话那端李峰向我揭开谜底——
当年狭谷之战中牺牲的新兵叫陈昌福。那年龙卷风摧毁渔村老屋,陈昌福的母亲罹难父亲重伤,是海防师部队紧急驰援从瓦砾下救他脱险。狭谷之战前夜,埋伏阵地的新兵曾悄悄跟排长咬耳朵,要打胜仗戴红花庆贺18岁生日,拍张照片寄给旧伤复发住院的父亲冲喜。孰料,新兵带着美好憧憬冲锋陷阵,18岁的青春化作了星辰。
张和平戍守在海防前线8年整,其间还在默默执着于一项隐秘的坚守。那些难以数计的周末假日,独腿英雄风雨兼程赶去赣榆渔村,以伤残之躯悉心照料一个伤残烈属,侍弄庄稼、寻医送药。直至烈属辞世,这才递交转业申请。
这个烈属姓陈!独腿英雄当年耐人寻味的北徙南迁,俱缘于心中一个不能释怀的情结,那就是新兵英雄陈昌福!
可转业何以变成调动?李峰告诉我,张和平递交申请时刚调过职,按规定不能安排转业。适逢军区机关首长到海防师调研,师领导作为特例汇报,首长毫不犹豫当场给出答复:交流原籍人武部工作,坚守军旅传播英雄精神!
李峰还述说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细节:张和平接到调令正逢入冬,他跑机关办完手续就匆匆赶回海防师,英雄放不下心中那份惦记。那个朔风如刀的寒夜,暴雪铺天盖地,海浪咆哮滔天。俩战友盘腿危坐海堤几成冰雕。李峰哆嗦着说猫在海堤下兴许能避风,张和平愣愣回问:“那里能避子弹吗?”
那真是瞬息万里的穿越呵!唏嘘慨然之际,我虽惋惜无缘赶上这场心灵盛宴,但内心由衷感激李峰的真情付出。我甚至想到,经此漫漫寒夜冰与火的叠加“考验”,诗人或许真能完成孜孜追寻的苦旅抵达……
时光如梭,转眼到1995年春,我赴舟山参加演习。那天训练小憩,蓦然听到收音机正播放军歌——“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宛如青春脉搏蓬勃跳动的歌词,霎时如电光抓住我的心。我急不可耐地奔到海岛小镇买回《当兵的历史》磁带。那一刻,梦想成真险些令我喜极而泣,歌词作者赫然是熟悉的两个字:李峰。
历经十年海防风雨洗礼,此时李峰已调入前线文工团。寻找一圈得知诗人正远赴福建海岛采风,我索性心无旁骛沉浸于歌曲,激昂旋律让一个镜头倏然浮现脑海:离别海防师那天,张和平盘点边疆带回的烈士遗物,仅挑出沾染血迹的红星军帽叠进背包,残留弹洞的军绿水壶留给军史馆,那只泛出磨痕的口琴则郑重交给李峰。那一刻独腿英雄神情冷峻,眉宇庄重。少顷,他仰头向南极目湛蓝天空,意味深长地喃喃一句:新兵陈昌福战斗间隙,最爱吹奏一曲《十八岁的小英莲》……还记得那天说到这,李峰禁不住爽朗一笑:张和平这是拿口琴当鞭子抽我哩!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映着我开花的年岁……”瑰丽如诗的18岁哟,何尝不是军旅人青春与梦想烙成的生命胎记。恰是这抹艳红的碰撞聚合,迸射出激荡苍穹的星空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