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军——假想敌部队。这个词,天生与飞行有着不解之缘。
人们所公认的世界上第一支专业假想敌部队,就是1966年以色列空军组建的“外国空军模拟大队”。
中国空军的专业航空兵蓝军进入人们视野的时间并不长。2015年“火力-2015·山丹A”演习是他们在公开报道中首次亮相。
在人们眼中,这支飞行蓝军神秘而低调,与威名赫赫驰骋朱日和大漠的“中国第一蓝军旅”相比截然不同。
不过,与陆军蓝军旅“红蓝兼备”的理念相似,空军的这个蓝军旅也有个响当当的口号,叫做“蓝军最像,红军最强”。
这背后,是蓝军建设的一个共同课题:作为假想敌部队,最首要的就是把敌人“演真扮像”,为和平时期练兵提供对手,对未来战场上的对抗进行推演。
要演真扮像假想敌,谈何容易——
比如,战争中对抗双方充满了伪装与欺骗,隐真示假是最基本的作战原则,要在战争开始之前将敌人演真扮像,这里注定充满了天然的矛盾。
再如,模拟的敌人毕竟不是真实的敌人,“再像”也不等于“就是”。演真扮像的标准是什么?要评价蓝军的“蓝度”本身就很有难度……
类似这些问题,是当前我们推开红蓝对抗训练面临的现实难题,也是专业化蓝军部队建设绕不过去、必须回答的使命课题。
答案在哪里?空军蓝军旅组建成立数年来,用实践探索给出了充满辩证的思考。
当好磨刀石,做最强的对手,还是最像的敌手?
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强不强,通常取决于两个方面,一看装备,二看人才。
照此来看,空军蓝军旅堪称“天生强大”:列装的是当时空军现役最先进的机型;飞行员从全空军选拔,不少人是“金头盔”得主或空战能手;有的机务大队直接整建制从别的单位“端”过来……
难怪有人说,这支部队一诞生就携带着“最强对手”的基因。
这也符合人们对于蓝军的最初期待——就像中部战区空军某旅“金头盔”飞行员徐恩慧心中对蓝军的定位:“它应该是所有人都打不败的。”
蓝军旅确实够强。组建成立后,他们快速形成战斗力,当年就参加了一场陆空对抗演习。在对地突防突击中,他们打出的战果是7∶0。七场完胜,让对手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的对抗演习,对手次次都点名要他们参加。
2016年,蓝军旅首次参加空军“金头盔”对抗空战考核,就取得了同型机团体第一,大队长杨朝辉摘得空军飞行员最高荣誉“金头盔”。
这些年,他们作为体系化蓝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多次在空军“红剑”体系对抗演习、“蓝盾”地面联合防空演习中发挥关键作用。在“红剑-2017”演习中,他们取得的制空战果占到了合成蓝军的60%以上。
若把蓝军比作“磨刀石”,蓝军旅这块石头真是硬得足以让刀口卷刃。
他们也从不讳言要为全空军部队树起最强对手的决心。他们确立的蓝军建设指标是“战术素养最高、对抗能力最强、战斗作风最硬”,他们在旅歌中放声唱道:“我是天堑,我是峰峦,懦夫休想过我雄关……”
然而,这就够了吗?这就是蓝军吗?
那年一次演习,蓝军旅派出分队,作为合成蓝军的一部分参加红蓝对抗演练。前几轮的对抗,在合成指挥所的指挥下,蓝军整体战果不错,可飞行员们却越飞越迷惑:这走的还是“红红对抗”的路子啊,真正的敌人是这么出招的吗?
问题来了。作为蓝军,是要做红方最强的对手,还是最像的敌手?对此,蓝军旅上下有反思,也有思想的交锋——
有人说,蓝军作为假想敌部队,必须是最强的。显然,只有过硬的石头才能磨出锋利的刀,才能让红方以训练场上的失败去换取战场上的胜利。
也有人认为,蓝军首要的标准就是像。如果不像假想敌,仍然是用研究队友的方法打败队友,这样的胜利,这样的强大又有何意义?
所有人都同意,“像”和“强”是蓝军建设都必须关注的问题。那么,二者应该如何结合呢?空军蓝军旅旅长汤海宁道出他们的探索和思考——
瞄准“强”敌“像”。俗话说依葫芦画瓢,有啥样的葫芦就有啥样的瓢。当蓝军,扮演假想敌就要瞄准强敌扮,把强敌扮到最像,当对手自然也就最强。
择敌“强”处“像”。模拟假想敌,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要有选择地吸收。择其强处演真扮像,对其弱处果断扬弃,才能让“像”发挥出真正的价值。
“从蓝军发展理念上讲,最强和最像应该是辩证统一的,但从发展路径上,‘强’是基础,‘像’才是目标。”汤海宁补充说。
扮演假想敌,形似很关键,还是神似更重要?
31岁的飞行员杨彬彬得知蓝军旅要选人时,没有丝毫犹豫就报了名,从舒适安逸的中部小城一路辗转到了戈壁深处。他甚至做通了妻子的思想工作,要她带着7个月大的孩子随军过来。他的理由是,“我想去那里接受新的挑战!”
他口中的“新挑战”大概指的就是蓝军旅的训练。在纸面上,它是不同于空军其他任何飞行部队的《蓝军训练大纲》;在天空中,它是不同于以往的,对空战的全新认识。
进了蓝军旅大门,第一场对抗空战体验,杨彬彬基本打不到对手。他说,当时就两个感觉,“一是他们真的很强,二是他们飞得和我们有些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是透着强烈的来自战场的“敌”味的。要把自己练成“敌人”的样子并不容易,就好比一只狮子要练成老虎那样去捕猎。
思维惯性是最大的障碍。“有时候会照着以前的习惯,想着要拼上‘一枪’,可是要按照假想敌的思路来出招,这种拼的欲望就一定要克制。”
那么,让新飞行员从一开始就照着假想敌的模式练,可行吗?杨彬彬觉得这更难:一方面新飞行员对空战的认识不够,培养起来周期会更长;另一方面,世界各国的假想敌部队,都不是以单一假想敌为目标,扮演不同的敌人必定要求很强的角色切换能力。
无论用什么方式,演真扮像,首要的课题都是要“真”清楚假想敌是什么样的。在蓝军旅的蓝军研究中心,硕士上尉郑伟杰就是这样一个为假想敌“画像”的人。他和同事的工作为演真扮像提供目标指引,郑伟杰坦言:“我们的工作也可能成为蓝军建设的瓶颈。隐真示假是基本作战原则,要‘真正’弄清对手哪有那么容易!”
最像敌人的蓝军当然是形似与神似统一、神形兼备的。但是由于客观条件限制,很多时候,神似更重要还是形似更重要也会成为不得不做的选择题。于是,选择的过程中——
曾有这样的尴尬。一次演习,某部扮演蓝军,从旗帜到着装,再到敬礼的方式都与假想敌惟妙惟肖。然而,演习一开打,就暴露了“还是自己人”。
也曾有这样的无奈。一次扮演蓝军,某部把假想敌的战术战法研究得很透彻,但是由于装备性能存在差异,有的战术动作明明知道怎么回事,可就是做不出来。
“这两种追求神形兼备的做法,一个是看得太低了,一个是看得太高了。”蓝军旅政委王龙说,在演真扮像上,他们一直有两条原则,一是要立足实际去追求“像”,二是要紧贴战斗力核心要素去追求“像”。
装备上有局限,他们就重点突出对假想敌作战思想、战术原则和评估规则的模仿,全年训练时间中有六成左右都是空战课目训练,很多飞行员年飞行时间都远远超过大纲标准。
要做到形似对手,武器装备是关键;武器装备中,空战导弹是关键。为了模拟假想敌某型导弹,他们曾一路找到某型战机总设计师汇报想法。这位总设计师被他们的远见所感动,模拟导弹研制出来后,在对抗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在王龙看来,演真扮像假想敌是个没有止境的迭代过程。这个过程中,“神似和形似都很重要,如何立足实际科学推进更重要”。
蓝军要更“蓝”,靠关起门练秘密招法,还是走出门寻制胜办法?
2018年春,经过数年磨一剑的砥砺之后,蓝军旅西出阳关,在塞北天空与空军某旅展开了一场红蓝对抗演练。
这场演练的意义非同寻常。以往,蓝军旅都是作为体系蓝军的一部分参加红蓝对抗,这次是首次独立自主与对手开展对抗空战。此外,这也是蓝军旅作为“磨刀石”首次主动走出去,到对方家门口砺剑磨刀。
迈出这一步不容易。有人顾虑,好不容易练出来点秘密招法,就这么被别人学去了,找到了破解之道,以后比武怎么取胜?还有人担心,这样“打上门”去,要是输了,脸上多挂不住……
转变昔日的胜败观、成绩观,是走开新的红蓝对抗之路必须迈过的坎。
“只有把提升战斗力作为唯一目标,才能摒弃对抗双方的小九九。”出发前,王龙给出去参加对抗的飞行员提了两点要求:一是研究成果必须毫无保留地教给外单位的同志;二是一定要讲清“我们不是来比你高我低的,而是来让你感受敌人的”。
事实证明,抱以如此态度展开对抗,双方都获益匪浅。
徐恩慧参加了与蓝军旅的每一场对抗。他发现,蓝军旅飞行员的空战表现,与他在战备巡逻中遭遇的真实对手已比较相像。不同的是,这场演练中的对手会把自己的优长劣势都坦诚相告。
徐恩慧的战友张凯也参加了对抗。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对抗中,面对假想敌的陌生导弹装备,他和僚机习惯性地机动,结果动作还没做出来就被击中。这种“陌生感”让他在评价这场对抗时,“最强烈的意见就是这种交流还可以更多一点”。
对抗结束后,蓝军旅也进行了检讨性总结。不仅总结胜负得失,红方对他们演真扮像的建议,以及红方对假想敌的研究成果,都被他们列为下一步训练攻关的重点。
第一次走出去对抗之后,蓝军旅很快接到了来自另一个航空兵旅的“约战”。时值驻训高峰期,这个航空兵旅的任务接连不断,但他们邀约蓝军旅的态度坚决,“谁都可以不来,你们一定要来!”
“就是要让他们多给我们找问题。一个年轻演员,不经常上台怎么能够成为老戏骨。”团队第一次“登台”之后,王龙对这种自主对抗的模式充满了期待。
徐恩慧也认为,这种“开放式的对抗,绝对是空战训练的一个发展趋势”。
日益频繁地走出去,也让蓝军旅上下感到压力不小。“就怕走出去了,没有新东西带给别人。”旅参谋长刘俊杰觉得,“每次走出去,你都得让人感觉到鲜明的‘蓝色’啊!”
蓝军如何更“蓝”?蓝军旅官兵在实践中认识到,既要关起门来“练”,又要走出门去“战”——
关起门来练出秘密招法,是能够走出门去广泛检验演真扮像成果的前提;走出门去广泛吸纳红方建议和经验,则又能反过来促进演真扮像深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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