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中国国防航空工业的发展史,王昂是一个闪光的名字。可以看到,由他试飞或者担任领军重任的定型飞机数量超过20种,为中国航空科研、制造、试飞事业跨入世界先进行列做出了卓越贡献。
1958年,风华正茂的上海小伙子王昂从北京航空学院毕业了。此时的他本可以有多种选择,但王昂决定:去当飞行员,他要为祖国的航空事业奋斗终身。这个承诺影响了他的一生。
他背着背包,带着一架手风琴,远赴荒凉的渭北。为了保密,刚刚组建起的新中国尖端试飞机构大门上挂出的门牌是:国防部第六研究所。这就是后来的中国飞行试验研究院。从小在大上海长大的王昂来到阎良,住进了干打垒的房子里。
作为一名试飞员,勇敢是必须的,但仅仅只有勇敢是绝对不够的,还必须具有控制风险的敏感性、冷静坚毅的性格、完备充分的知识结构。
在歼8长达8年的设计定型试飞中,总共试飞280架次、185小时。试飞故障率高,比如飞机起飞后机身伞舱和设备舱着火,又比如发动机意外停车。这些问题都被王昂遇到了。
当年在现场的试飞院人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飞机在空中就冒烟了,指挥员大声地喊:跳伞!但是,飞行员没有跳。飞机冒着黑黑的浓烟开始下降。飞机还在落地中,机尾的黑烟中就窜出了火焰,后机身在跑道上就被烧掉了。王昂及时采取了应急刹车,飞机在最后一刻停在跑道尽头。
“我根本没想到跳伞”,王昂说,“这架飞机是独生子,就这么一架,如果我跳伞了,就前功尽弃了。”
后来,歼8后机身的通风隔热采取了相应的改进措施。这架歼8型战机如今陈列在中国军事博物馆。
歼6型战斗机是国产第一代喷气式战斗机。在歼6性能定型试飞的攻坚阶段,飞机“俯仰摆动”问题成了前进路上的一只“拦路虎”。
这一天,王昂驾歼6飞机进行“飞机性能”试飞,做完半滚倒转、退出俯冲后,他拉起转入上升。
机头半仰,窗外碧蓝的天空中,一朵白云擦窗而过。突然,飞机在加力过程中产生了剧烈的纵向俯仰摆动和左右摇晃。在巨大的晃动中,座椅上固定人体的安全带绷断了,王昂的身体被反复弹起,头部重重地与座舱盖反复撞击,额头流出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随着摆动频率的加快,他已有些不能自制,牙齿咬伤了自己的内腮,身体特别是头部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迷过去,但是一个优秀试飞员的潜质让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牢牢抓住驾驶杆,脚踩油门、上升高度,进行着一系列的紧急处置。
飞机仍在继续下沉,大片的云朵从窗前飞一般地上升而过,他已经能看见翼下的山峰露出的尖顶。
情况越来越紧急,驾驶舱内的弹射救生把手近在咫尺,他只要用手一拉或一握,在1到2秒钟内就可以安全脱险,但他没有这么做。这架歼6,是我国第一架整机试飞的飞机,它的身上凝结着几十万航空人多少年的希望。
王昂迅速调整姿势,在飞机晃动的间隙关闭了液压操纵的电门,改用电动操纵。改为电动操纵后,飞机反应迟钝,操纵更加困难,已经受伤的王昂每一次操控动作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但是,飞机的摇摆俯仰停止了,他终于操纵着飞机飞回了机场。
当地面人员打开变形的座舱盖时,脸颊肿胀、眼睛渗血的王昂语气平静地说:查一下操纵。一缕血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后经过地面人员检查,发现整个副翼全部撕裂,翼尖受损,飞机永久变形了。金属的机身尚且如此,何况机舱中的血肉之躯。王昂究竟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折磨,他从不对人提起。那时候,他的家就在试飞院。父亲眼睛不好,母亲瘫痪,一双儿女幼小,妻子还要上班,所以,每天飞行结束,他都要骑自行车赶回家帮忙做些家务,再连夜返回试飞员宿舍。当天傍晚,王昂像往常一样回家。他专门换上件厚实的长袖衫,把头上的纱布拆掉,戴上了帽子。
晚上,王昂与孩子有说有笑,隔着门大声与父母聊天。妻子付希君知道,丈夫是在用这种方式宽慰家人。
王昂驾机安全着陆,不仅挽救了飞机,而且对改进歼6飞机的操纵系统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数日后,故障鉴定结果出来了:飞机力臂调节器故障。
作为空军的主战飞机之一,无数飞行员操纵过歼6,但年轻的飞行员们鲜有人知道,那根看上去并不特别的飞机驾驶杆,是一名试飞员冒着生命危险试飞出来的。1980年1月3日,中央军委授予空军试飞团两位副团长滑俊、王昂“科研试飞英雄”荣誉称号,并颁发一级英模奖章。
上世纪80年代,一款新型歼击轰炸机歼轰7列入日程,代号七○工程。王昂作为歼轰7型号行政总指挥,为这款新机的研制试飞耗尽心力。这一年,歼轰7实现首飞。第二年,进入定型试飞。
歼轰7飞机研制成功,结束了我国只有歼击机、轰炸机而无歼击轰炸机的历史。1999年,歼轰7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特等奖。航空人给这款线条流畅、造型独特的飞机起了一个带劲儿的名字:飞豹。
也就是这一年的10月,“飞豹”参加了国庆50周年阅兵式的空中分列式。这一天,正在北京的王昂早早地站到了阳台上,他要亲眼看着他熟悉的战鹰飞过。上午十时,随着轰鸣声与欢呼声,庞大的机群飞过来了。当他一眼看到战机那熟悉的英姿时,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在繁重的新机研制和定型试飞工作的同时,王昂有了更具远瞻性的思考。强大的航空工业是支撑一个国家和一支军队的重要命脉,因此,对位于“宝塔”顶端的试飞试验平台以及试飞员的需求,从数量到质量都将有一个较大的变化。王昂着手抓飞行试验条件建设和试飞员的队伍建设,建起了发动机空中试验台,筹建设立试飞员学院,为航空工业培养阶梯式试飞员队伍。
在他的直接主抓下,国家有关部门与空军联合,前后4次选拔出一批批试飞员苗子。他亲自登上讲台给这些年轻的新试飞员上课,他结合自己的经历,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诉大家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试飞员。经过王昂等人的共同努力,对这批试飞员的培养获得巨大成功,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后来的科研试飞任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86年,国家重大专项工程新歼机10号工程立项,这就是后来震惊世界航空界的歼10飞机。王昂再次受命,出任新歼击机的行政总指挥。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之时,因体制改革,航空航天二部合并为航空航天工业部,王昂的工作面临重大的选择。他本来可以有其他更高的岗位可以选择,但他对有关领导表态说:“我还是想继续搞我的航空。”他离不开他的飞机,他一生的梦想就在飞翔的机翼上。
上级同意了。王昂出任总工程师,怀着不变的初心,继续坚守在航空事业上。
1998年3月23日,歼10首飞成功。从立项研制到首飞成功,历时13年。
首飞那日,天气不好,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捏着一把汗。留空18分钟中,试飞员雷强不仅完成所有规定动作,还豪情满怀地加飞了一个绕场,他要让全世界的人们都能看到中国航空人的气魄。
机场沸腾了。总设计师宋文骢当场激动得哭了,王昂也心潮澎湃。他上前与宋文骢紧紧拥抱。王昂个子高,他把宋总花白的头搂在胸前,那一刻两人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对于歼10的公开亮相,西方媒体说:这一天,全世界都睁大了眼睛。
歼10工程是中国航空工业史上里程碑式的壮举,是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三代战斗机,从立项设计到最终定型完成,王昂参与、指导、领导了全过程。国外同等型号的飞机在试验过程中的重大事故率是100%,而歼10在长达6年的飞行试验中,从未发生重大人机事故,创造了世界航空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10号工程再度获得2006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
2005年9月,王昂获得第一届航空航天月桂奖终身成就奖。这是航空工业系统的最高荣誉奖。
随着中国航空工业体制的再次调整,王昂担任了中国一航科技委主任。还在三代机研制阶段,王昂就开始构思能满足第三代战斗机训练要求并能担负一定作战任务的新一代教练机。新型教练机被命名为教9,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山鹰。
首飞前的攻坚阶段,王昂来了,还带着一群专家、试飞工程师。他是60多岁的人了,还跟着小伙子们一起日夜颠倒地干。
首飞成功了,那天上万人的机场上一片欢腾。可在晚上的庆功宴上,人们却怎么也找不到王昂,他已经悄悄离开了。小车穿行在宁静的夜色里,他靠在车窗旁睡着了。在他心中,鲜花、彩带都不重要,甚至荣誉、奖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首飞成功了。
教9的成功有着特殊的意义,此后由他力主建议研发改进型“海山鹰”,对后来的航母舰载机飞行员着舰训练的培训起到了决定性的重要作用。
几十年里,一位又一位飞机总设计师步入中国工程院、中国科学院的殿堂,一个又一个科研团队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从普通的科研人员成长为总工程师或者走上首席岗位的时候,人们都不会忘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人给予了他们最真实最有力的支持和帮助。
2018年4月28日,王昂作为英雄航空人的代表,登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舞台,与全国人民再次见面。83岁的他步子有些蹒跚,多年的飞行,特别是当年试飞大载荷科目时的冲击使他的膝盖严重受损了。但上场的时候,他还是坚持丢掉了平时一直拄着的拐杖。当屏幕投影上一架架大飞机掠过的时候,白发苍苍的他,举起颤抖的手,向挚爱一生的天空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