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局走残皆破眼”。许多改变历史的揪心事,往往如此。
唐五代有个著名的故事“三矢之誓”。晋王李克用在乱世争霸中与三个仇敌结下很深的梁子,于是临死之前交给儿子李存勖三支箭,让其发誓必报遗恨。李存勖不辱父命,用十五年时间完成了三誓,斩杀仇人并获其疆域,一度成为五代十国时的中原霸主。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仅三年后便剧情反转,这位一世之雄竟死于叛变旧部之矢。
后来,欧阳修将其归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典型,并逐一列举了诸多骄奢淫逸、忌杀功臣等“昏君”之“标配”。但毫无疑义,炫功傲武、骄慢自大乃是其败亡的最重要原因。每打胜仗,他总是酩酊大醉地举手狂言:“吾于十指得天下。”跟随其征战沙场的部将闻后寒心而议:“矜伐如此,则他人皆无功矣。”
“形为神之役”。骄傲这个玩意儿,与本事大小无关,只是一种自我膨胀的心态,说透了是在自己哄骗自己。如罗素所说的:“先在下意识中欺骗自己,然后又想象自己既诚实又有德。”给自己鼓劲励志,昂扬豪情壮志、挥洒阳刚之气是一种积极的进取之态。但这志这气讲的是凝在骨子里的精气神、是攒聚在胸怀中的心劲,而不是用来唬人壮胆的。不论用什么方法吹鼓起来的皮囊躯壳,在他人眼中终归是个笑话,一戳就破。
清代学者戴震所说的“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就是这个道理。说实话,倘若一个小人物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我吹嘘,立马有人当头棒喝或凉水泼下。但遇到位高权重且颟顸骄横者,则无人敢撄其虎须,只能是集体忽悠之。《吕氏春秋》里的齐宣王向来自诩武功盖世,尽管他用的那弓不过三石(古代计算拉开弓弦所需要的力量),可所有文臣武将在他面前都装模作样地只能拉开一半,然后气喘吁吁地说:“九石之弓除了大王谁拉得开呢?”一“蔽”到死,齐宣王都以为自己的是九石弓,终“为天下笑”。
话再回到李存勖,要说此人还算得上是“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的悍将,有几分恃功之傲尚在情理之中,可有一些豪门士族,仅仅仗着自己的出身血统,便身无寸功而亵慢天下。唐代中原有五个大姓是公认的世家望族,除了他们几家的门第之外,满天下谁都跨不进门槛,就连皇帝家选儿媳都爱理不理。所谓“名门不纳李氏”,原因就是嫌唐高祖李渊出生在夷狄之地,有鲜卑血统。这些豪门有着足够的倨傲和派头,但却没有护卫国家甚至自家名门血脉的本领和能力,结局令人徒增痛惜。唐末,曾为望族家佣的乱世军阀朱温,在白马驿将数十名门第高贵的朝臣官员尽数斩杀,抛尸黄河,300多年的大唐朝历史日落于斯……
尼采说过:“谦逊基于力量,高傲基于无能。”科学研究证实,一万年来动物基本习性没有变化,但人类却变得越来越理性。这种理性的重要标志就是人类懂得和选择了合作,并通过越来越紧密的合作使人类有了越来越快的进步。而成功的合作总离不开谦逊、宽容、尊重、善良……这些体现着理性的品格与素质。换言之,狂傲自大、自命不凡等毛病,只能证明你还没有完善成为一个现代的理性人。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历史上因骄傲而放纵、因放纵而衰亡仿佛是一种魔咒,多少人物江山,今天读史依然唏嘘不已。美国认知学者莱考夫有个说法,每个人都有某种塑造看待世界方式的心理结构,如同一个框架顽固地制约着人的认知。如果这个框架与事实不相吻合,人总会下意识地抛弃或遮蔽事实,以维持和保留这个框架。显而易见,所谓魔咒,其实就是陷入了这个认知框架。
据说这是一种很难改变的认知框架,但我记得孟子说过:“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做学问没有别的,把失去的真心本性找回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