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磅礴的峰谷浪尖，苍劲巨手高擎军号，身侧千百勇士搏击狂澜。浑圆的喇叭口隐现些许瘪痕，似在无声诉说海堤战事的恢宏惨烈。读到报载军号重归我军序列的消息，我即被一份激情催促着赶回海防团。清晨，注目耸立海堤的烈士碑雕，风侵浪蚀30余载仍凝重庄严，那里蕴藏着一曲英雄赞歌。

时光回溯1982年初秋，紧急集合号于子夜骤然响起。8号台风来袭，我所在的海防二连驻地正面海堤被肆虐的海浪撕开一道溃口，部队迅即从海堤两端绕向决口驰援救险。

海防二连扼守决口南侧，借着卡车大灯光柱向决口投掷片石水泥。豆大雨滴如机枪扫射般密集猛烈，浪峰间或如山倾倒。我扛着水泥袋在泥泞道上踉跄奔进，惟咬牙默记营长命令：只要没跌进深水里，就箍紧水泥包绝不松手。决口阻隔形如鸿沟，惊涛咆哮如雷震耳，指挥号令只能靠军号传递，那位脸上长着一对酒窝的瘦小号兵担负起了这一重任。

黎明时分，团长来二连阵地坐镇指挥。鏖战至晌午，海堤数丈宽的豁口只剩七八米。星夜驰援的步兵营600名官兵，已用木桩加沙包在缓冲区南侧筑起拦截大坝，决口处海水的俯冲势头得到遏制。团长令瘦小号兵吹号召集营连长，迅速敲定抢险方案：下午三时突击合龙！小号兵爬上水泥堆吹响集结号，稍事喘息的部队立刻投入合龙备战。汽车连数十辆卡车满载水泥片石，源源不断运到决口两侧，接下来便是由我们连手工卸车堆放。风摧浪打加泥泞的恶劣环境，让官兵的体力与勇气都释放到极限。孰料，我竟在这当口打滑跌倒，右腿被滑落片石划出一道长血口，刚包扎完就继续投入战斗。合龙备战接近尾声，骤雨竟悄然停歇，海风狂啸也陡然减弱。营长振臂吼道——“天惧我也，定毕其功于一役！”激情豪迈令部队为之一振，二连官兵如猛虎下山般锐气倍增。仰面看天的团长却浓眉愈加紧蹙。他把营长招到跟前，说我们正处在台风眼边缘，情势不容乐观，必定有场更大的恶战要打。

激昂的冲锋号在午后2时半遽然响起，团长审时度势决定提前实施合龙决战。霎时，决口两侧的官兵如齿轮环形相衔，仿佛瞬刻组合成两台巨型投石机，决口在环形队伍的急速旋转中渐渐缩小。那一刻，我已全然忘却腿上伤痛，爬上水泥堆，每奔来一个战士，我便抱起水泥袋准确地搁上他们肩头。或许是失血加疲惫几近虚脱，我突感一阵眩晕险些跌倒，这当口旁边伸出一双手按我坐下，说你歇会儿——我来！我抬起头，发现竟是那位小号兵。风雨中锃亮军号斜挎于号兵身后，濡湿的红绸成条状垂贴在身上。那一幕霎时令我心中生出浓浓温暖。

然而，肆虐风魔留给我们的战机仅是片刻。蓦地，苍茫海天荡来一阵闷雷般“嗡嗡”低啸，眨眼间狂风裏挟倾盆暴雨再度席卷而来，决口搏击瞬刻转成人与自然的殊死较量。经过两个小时的持续突击，部队战斗力无疑已近强弩之末。作训股长将团长拽到水泥堆旁蹲下，扯开大嗓门汇报战损统计：两辆卡车遭海浪侧击滑入缓冲区水中，堤顶连队16人负伤骨折撤下阵地，救灾物资运输中断……此时，一个巨浪犹如重磅炸弹砸落决口，巨大石坨顷刻崩裂随波溃散，决口面临再次被撕裂的险厄。我惊愕地直起腰抹一把脸上雨水，只见一个身影打我身侧豹子般蹿过，竟是小号兵。只见他“噼啪噼啪”踏着泥浆，朝着决口疾奔。海浪拍击石堆泻出巨大水流，号兵一次次跌倒又爬起，仍以右手紧护着斜挎腰间的军号。噢，他是要奔向海堤边沿矗立的苦楝树。那是上风口！突如其来的惶悚陡然壅塞胸腔。巡堤中我曾无数次背倚树干歇足，树根下就是几如断崖的堤壁，此刻站立海堤边沿位置，无异于拿身体去堵枪眼。我刚要张口大声喝止他，一个浪头袭来，把我打翻跌落水泥堆。

“嘀嗒嗒……”嘹亮的冲锋号声从上风口激射而出，如战鼓穿破海风敲击着耳膜，极度疲惫的战士们霎时豪情万丈。“冲啊！”声声怒吼压倒惊涛骇浪。团长果断下令数辆卡车连车带片石直接冲入决口。决口封堵成功！蓦地，我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恐惧令我发疯似地挤出人群向南寻望。海天浩渺，海堤如虹，那株兀立海堤的苦楝树已然消失，而小号兵也不见了踪影！一战功成，而号兵却把血肉之躯砌入了巍峨海堤。

台风过后，海堤决口遗址处筑起一座烈士衣冠冢，军号作为决口征战标志镌刻于石碑上，原先苦楝树的位置则建起一座瞭望塔。烈士墓落成那天，新任号兵连吹3遍冲锋号，急促昂扬的旋律在海堤上空盘旋不绝。团长噙泪说出一句经典之言：一把军号拯救一座大堤！闻听此言，痛失战友的二连战士心头豁然敞亮。原来英雄未曾远去，他只把生命溶入军号汇入军魂，仍矢志不渝地坚守战位。自此，历任号兵在每年决口征战纪念日，都登上瞭望塔吹响3遍冲锋号，终成海防二连不成文的规矩。

30多年过去，我心底始终珍藏一帧鲜亮影像，决口征战的号兵吹响军号，一如初见那般英姿勃发。只是有个问号时常叩击心灵：倘若当年我是那位号兵，生死攸关时刻，是否有那份灵性，那股勇气直奔海堤上风口，去激扬一曲英雄啸歌？思绪间，瞭望塔倏然响起急遽的冲锋号声，我蓦然想起今天正是决口征战纪念日。立身，敬礼，仿佛重返烽火岁月——小号兵昂首挺立苦楝树下，左手擎号，鼓起的腮帮犹见那双甜甜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