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庚子西狩丛谈》，只想到一句话：唯饥可以下饭。

古时以干支纪年，六十年为一甲子。由后往前推，有一庚子年是1900年。这一年，我们国家和民族发生了一个很大的事件，就是八国联军打入北京，连皇宫紫禁城都占了。大清的掌门人慈禧皇太后，挟着小皇帝，带着一班文武大臣，仓促出逃，一路西行，最后落脚古城西安。

《庚子西狩丛谈》，说的就是这一路逃亡及相关之事。记录这一路情况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怀来县知县、曾国藩孙女婿吴永，一个是浙江名士、山东省幕刘治襄。后来，这两人成为同事，又正好坐对案，吴永讲，刘治襄记，遂成为这本两人合作完成的“西狩”传奇。

一天，“天色阴晦”，吴永接到一个“紧要公文”，让他准备接驾，公文上拉有单子：除皇太后、皇上，还有这个王、那个王，这个爷、那个爷，这个大人、那个大人。最后附一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并明确，除备四个“一品锅”之外，还要“满汉全席一桌”。

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不要说一下子来这么多高官显贵，就是接待这么多普通客人，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23日接报，当天人就来了。时间之紧、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吴永不愧是一个“会办事”的人，居然准备得停停当当，让太后甚是满意。

23日，慈禧一行到了怀来，即召见吴永，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就问：“一切供应有无预备？”得到回答后，又说：“好，有预备即得。”说到这里，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慈禧“忽放声大哭”，说：“予与皇帝连日历行数百里，竟不见一百姓，官吏更绝迹无睹……”

看着慈禧在哭，吴永也跟着她哭。

哭罢，慈禧又给吴永述说她路途的苦况，说连日奔走，又不得饮食，既冷且饿。途中口渴，命太监取水，有井而无汲水之具，或井内浮有人头。不得已，只有采路上的高粱秆与皇帝共嚼，略得浆汁，即以解渴。昨夜与皇帝仅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仰望达旦。晚间寒气凛冽，森森入毛发，殊难忍耐。你试看，我已完全一乡姥姥，即皇帝亦甚辛苦。今天到此已两日不得食，肚子饿得很，此间曾否备有食物？

吴永急忙回答：尚煮有小米绿豆粥三锅，被溃兵掠食其二，只剩一锅。慈禧说：“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进。患难中得此已足，哪还计较什么好不好。”

这时，吴永见皇上立于近左空椅之旁，穿戴松松垮垮，“发长至逾寸，蓬头垢面，憔悴已极”。

饭后，大太监李莲英对吴永说：“尔甚好，老佛爷甚欢喜，尔用心伺候，必有好处。”随后又说：“老佛爷很想吃鸡蛋，能否取办？”吴永乃走出街市，亲自寻觅，在一橱屉内搜得五枚。跟随的人都已四散照料，这个知县只有自己动手，找到一口锅，舀水吹火，觅得一粗碗，佐以食盐一撮，捧交内监呈进。

因为“供张甚办”，太后来时穿的葛衣，吴永敬上衣裘，太后大喜，第二天就被擢升为知府。在怀来住了两天，25日黎明启程，走时还带走了吴永的厨子周福，因为他“很会烹调，方才所食扯面条甚佳，炒肉丝亦甚得味”，慈禧很满意，称赞吴永“此次差事，真难为你办得很好。汝甚忠心，不日即有恩典”。

27日，走到宣化，吴永接到御旨，着以知府留于原省候补，先换顶戴。

不知是不是该替吴永庆幸，如果不是这次西逃，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多王公贵族，更不要说至尊的皇太后了。但他的幸运，却是国家的不幸。也不知是不是该对慈禧抱以同情，但她的遭际实在是由于自己作孽。

平时深居禁宫，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不要说吃几枚鸡蛋、喝碗小米粥，只要是她想吃的、想喝的，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可她这辈子吃的喝的，恐怕没有什么比这鸡蛋和小米粥更香了吧！原因就是开头所讲的那句话：唯饥可以下饭。

这个道理，是宋代范公偁总结的，记录在《过庭录》里。

说是有一天，待制王子野在家吃饭，“罗列珍品甚盛”，正好研究《老子》的水先生来了。子野指着桌上那些好吃的埋怨：“您看看，这哪个是可以吃的？”水先生把这些食物瞧了一遍，对他说：“这些都不能吃，唯饥可下饭尔！”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再无一字。但千年之后，仍余音绕梁，久久不绝。直至看到慈禧的西逃，也还是这个感想。

对那些日食万钱，还说无法下筷子的人，可以把慈禧逃难的经历给他讲讲，并送上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