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休所里的爷爷奶奶们都说,我的爷爷是一个传奇,可他从没给我讲过他的故事。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的胡子,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他一样——爱惜胡子。
每天早晨,奶奶梳完稀疏的头发,爷爷总要瞅空偷偷拿起梳子,对着镜子梳几下胡子。奶奶一看见,就嚷嚷起来:“你这狼撵的,又用我的梳子!”奶奶是陇东人,离开家乡几十年了,乡音依然浓重。
爷爷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讪讪地说:“就好,就好。”奶奶立马就不吭声了。
一家人都不知道究竟。问爷爷,爷爷手一背头一低走开了;问奶奶,奶奶长叹一声:“唉!陈年旧事了。”
父亲从西藏回来,给爷爷带了一把小巧精致的牛角梳,笑着说:“这是专门梳胡须的,您以后不用和我妈抢梳子啦。”
爷爷摸着小巧的梳子,连连说:“这好,这好。”说着说着,眼里竟浮起了一层雾。
奶奶也动了情,说:“老头子,要随身带着哦。”
“那是一定的。”爷爷没有抬头。
一天在饭桌上,我看着爷爷的胡子,随口说道:“爷爷,您是不是变质了?”这话一出,爷爷和奶奶都冲我瞪大了眼睛。
“饭菜才会变质,我变什么质?”爷爷生气地用筷子敲了一下碗。
“您是军旅出身,要讲究军容风纪,不能赶时髦。”我义正辞严。
“小兔崽子,咋啦,我的胡子还让你闹心了不成?”爷爷猛地一拍桌子,转身走了。
奶奶皱起了眉头:“你这孩子,以后少提胡子的事儿。”
委屈的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上世纪30年代,身为进步青年的爷爷加入了党组织,并受党的指派回老家教书,借以发展革命力量。
爷爷的父亲一听说儿子成了共产党,撅着胡子,拄着拐棍,要爷爷选择是要爹娘还是要共产党?爷爷沉默良久,最后给自己父亲磕了3个头,说:“大!您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爷爷的父亲嚎哭起来:“你这个狼崽子啊,我和你势不两立!”
从此,爷爷成了黄土高坡上的教书先生。爷爷经常站在高坡上,用俄文唱歌。乡党们听不懂词儿,但都爱听他唱。奶奶说,那是因为荒凉的地方,人穷得掉土渣渣,从腔子里吼出来的音符能让人精神。奶奶还说,她就是因为喜欢这歌喜欢上了爷爷。婚后,奶奶才知道爷爷唱的歌叫《国际歌》。
那年,爷爷拉起一支武装队伍,意气风发地说要蓄须明志。奶奶劝他说,留胡子显得老气。可爷爷却说:“为了乡党们,老气算什么。”
没多久,爷爷留了个纸条,悄悄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有人说爷爷去打仗了,又有人说爷爷已经牺牲了。怀着身孕的奶奶不相信流言,一路乞讨,一路找寻,硬是把鞋走成了鞋帮子,终于找到了爷爷的队伍。
奶奶差点没认出眼前的爷爷。只见他缩在窑洞角落,目光呆滞,长长的胡子在胸前纠结成了一团乱麻。他不说话,也不吃饭,像丢了魂儿。
一问才知道,爷爷的确是带着队伍去攻打县城了,但遭到了国民党和地主民团的伏击。这支宝贵的革命武装几乎全军覆没,而伏击爷爷的民团指挥,竟然就是爷爷的父亲。
奶奶摸着肚子,对爷爷说:“你还有个后呀,那死了的战士很多都没有后了。”听了这话,爷爷捂着头痛哭起来。他疯了一样地拿起剪刀,一把剪断了胡子,把剪下的胡子生生地攥在手里,说:“我要留着胡子看到胜利!”
1949年的开国大典,爷爷和奶奶是流着眼泪“听”完的。奶奶问爷爷:“胜利了,还留胡子吗?”爷爷说:“留!为了铭记。”这一留,就又是几十年。
那个秋雨绵绵的黄昏,爷爷对奶奶说:“如果我走了,就把那个兜兜放在我身边。”
奶奶抚摸着爷爷的额头说:“你呀,壮得像个年轻汉子,咋会走呢?”
但是,爷爷真的走了。奶奶一边从柜底拿出一个上面写着字的布兜,一边哭着数落:“你这狼撵的,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原来,惨败那年,爷爷把剪下的胡子装进这个布兜,并在布兜上密密麻麻地写下牺牲战士的名字。他边写边说:“这么多壮壮的火种就在这兜兜里啦。”之后,每场战斗前,爷爷都会把布兜上的名字吼一遍,好像点名一样。
“李丹丹?像个女孩子的名字。”抚摸着布兜上的名字,我说。
“那是一个会唱弦子的女娃子,为掩护你爷爷牺牲了。”奶奶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
我把布兜紧紧抱在怀里,全身都有了沸腾的感觉。我仿佛看见——爷爷正在阳光下梳理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