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落下第一场雪后,山里的气温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警卫连门廊上微弱的光亮被稀释在铺天盖地的黑夜里,中士将生物钟定在一点半,分针转到的一刹,他和往常一样准时醒来,仍旧先摇上铺的列兵,列兵带着梦境里的混沌睁开眼,中士压低了声音叫他——接岗。
列兵利索地坐起来,中士摸黑把列兵的着装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棉帽子、棉口罩、羊皮大衣、武装带、棉裤、大头皮鞋一样不落。他满意地说,嗯,走吧。
一点四十分,他们轻挪着步子穿过楼道,在门廊上微弱灯光的映照下,走向凌晨两点钟的战位。
挨着横出的山体拐过一个弯,他们一前一后在微微寒风中赶着步子。
两点整,他们到达哨位。列兵接过弹夹,中士接过枪,各就各位肃立在导弹洞库两侧,开始了黑夜里的又一轮坚守。
不知过了多久,列兵犯了困,便找中士拉话。班长,你见过导弹没?中士想了想,回答,在技术连见过同比例的仿真模型。
列兵摇头,我说的是真家伙。中士说,没见过。列兵面向洞库,无限向往地说,真想见识一下导弹长啥模样。中士正色道,警卫兵守门不进门,进门就是犯纪律。列兵忙解释,我知道。可就是等复员了,人家问我在部队干啥,我说守导弹,再问导弹长啥样,我就傻眼了,总不能说没见过吧?
中士宽慰他,分工不同,导弹阵地没见过导弹的人多着呢。列兵不服气地回他,可我不甘心,就是想见一回。不过你放心,我既要见到导弹又不会犯纪律。
中士顿了一下问,你想考去技术连?列兵吞吐起来,嗯,你咋知道?其实我就这么一想。又说,班长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一定去呢。
中士鼓励列兵说,你当初就该去技术连,既然你有志于干技术,完全可以参加年底的技术兵考试。列兵兴奋起来,真的可以?中士点头说,明天我就去技术连给你借复习资料。
列兵几乎跳起来,太好了班长,我离导弹又近了一步。中士说,努力吧,导弹就在一门之隔的洞库,希望你梦想成真!
星星终于浮出了厚重云层,在山峦和夜空的连接处释放着点点亮光。有那么一会儿,月亮挤在两山之间的夹缝里,银色的光芒瞬间覆盖大地。
一阵冷风吹过,列兵一边紧了紧大衣一边扭头问中士,班长,听说你也有过机会去技术连的?中士愣了一下,对那件被遗忘在深邃暗河里的旧事,显然不愿多提,回应说,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列兵追着问,听说你预选考试的分数最高,但班长不让你去。嗯,中士竭力地想切断这个话题,声音愈加低沉,嗯,不是那样的。
列兵仍自顾说着,我庆幸你是我的班长……中士打断列兵,指向远方问他,能看到那边的山吗?列兵顺着中士指的方向望去,墨漆漆一片,就像在黑暗里寻找黑暗,混沌难分。嗯,看到山了,可哪有五个指头。中士说,那是你跟山不亲,亲了就能把那一根根的指头区分开,真有五个指头的样子呢,要不然怎么能叫五指山。
隔着清冽的冷风,中士听到列兵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往下讲。五指山是禁区的天气预报,早上顺着洗心河往山顶看,五个指头都显出来,保准是大晴天;如果云雾遮住一个,就是阴天,遮住两个就得下雨,遮得越多,雨越大。列兵半信半疑,真这么神?那要是全遮住呢?
中士说,这样的时候少,真要全遮了,大雨就会在山里汇成汹涌洪水。列兵追着问,有过没?话刚出口,突然,头顶山上传来“哗啦啦”的响声,列兵仰头喝问,谁?
小心!是黄羊蹬落的石头。中士应声冲过去,但推开列兵已来不及,他只能撑开身体把列兵紧紧护住。
列兵摸到脖颈处湿漉漉的,才发现是中士的头被落石砸中。他小心翼翼地帮中士把棉帽摘下,看到电筒光下的伤口正渗着血。班长,我送你去卫生队。中士摆摆手说,没事,包住就行,换完岗再去。
列兵在哨位的应急包里找到纱布,帮中士把伤口缠住,又把棉帽压在纱布上。列兵焦急地看表,离换岗还有40分钟。他问中士,班长,要不然我守着,你先去卫生队。中士退到后面的台阶处,坐下,对列兵说,我能坚持,咱可不能坏了双人双岗的规矩。
列兵知道劝不动中士,只好商量着说,要是血止不住咱必须得去。中士应了列兵,好,听你的。
清理完哨位上的碎石,列兵突然问中士,听说之前牺牲在禁区的老兵都化作了天上的星星,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这是真的吗?中士起先不语,突然严肃起来说,是真的,就是回来看看他们守过的哨位,在这里守了那么久,怎可能说走就走,他们还没见过导弹的模样呢。列兵隐隐听到中士的哽咽声,他没法劝慰,在黑夜里忍受着煎熬,等待着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中士身子一歪,从台阶上栽下来。列兵急忙扶起他,才发现中士未止住的血已浸湿衣服。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列兵隐约看到换岗的战友走来。他背起中士,疯了一样冲进无边无际的黑夜……
三个月后,列兵从技术连回来看中士。他兴奋地比划说,我见到了导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中士由衷为他高兴,列兵却替中士惋惜,中士就算听别人讲导弹百遍千遍,也终究要留下一面未见的遗憾。列兵愤愤然,当初如果不是你班长自私,你早就去技术连了。
中士的眼里噙着泪花,缓缓地说,我的班长一点都不自私,他是一个好班长。列兵不服气,哼,可就是他不让你去考试!
中士的泪流了下来,在洪水来临前,我也恨他不让我去考试,认为他剥夺了我改变命运的权力。但后来我自知错了,并为出言不逊怪怨他而深深忏悔。可他再也听不到了。
列兵坐在中士对面,静静地听中士讲自己班长的故事。
两个月后,列兵在参观军史馆时见到了班长的班长刘太平烈士的遗像。他牺牲时年仅25岁,比中士还小一岁。列兵看到老班长青春的面庞上洒满阳光,多么像导弹洞库口盛开在孤独中不知名的花朵,不管有没有人知道,它们都顽强生长,兀自灿烂。
列兵默默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