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泉河天空最后一抹晚霞,被扎西老人用木篙一点一点卸下来。
之后,他又用木篙把一轮明月,一篙一篙地挑在半空。他喘着粗气,把小木船拴在岸边的木桩上,然后在一块铺了藏式卡垫的石板上盘腿坐下,往两个大土碗里倒满青稞酒,招呼薛作者:“本部拉(首长),来,喝几口暖暖身子。看来我们还要再等一阵子。”
扎西老人要等的人叫张德林,是前面边防哨所渡河班的班长。这个渡河班应该是全军最小的班了,只有一个人,还是编外的。多年来,这个边防哨所出入的道路之间,一直被这条季节河隔着,除了河水封冻的冬季,兵和过往的牧民都靠着渡河班的小船来回摆渡。
家住附近的扎西老人很早就成为自愿陪伴渡河班的人,这一陪,就陪了40多年,从一个英俊青年,变成了一个脸上布满核桃皮的老人。但他并没歇息,一如既往地来这儿帮忙摆渡,还当起藏语翻译。
今天是张班长去军分区接未婚妻的日子,扎西老人执意要在河边迎接,他对薛作者说:“这里的兵一般都只待两年就走了,这个张班长在这儿待好几年了。休假回家找女朋友,找一个吹一个,这总算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了,哈哈!”
“这可以理解,这儿的生活太单调。”薛作者解释说。
“单调?我咋不觉得?要看文艺演出那还不容易,我哪天都可以让她们看到。”扎西老人站起来,大喝一口酒,“你以为我吹牛?我明天就可以让你看到。不信我们打赌?”
“我信我信。”薛作者拍着扎西老人的肩,拉他坐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说这儿生活太艰苦了,好多姑娘也接受不了两地分居。”
“这个我懂,夫妻两地分居不好,大大的不好,可总得有人过这生活吧?”扎西老人从布袋里拿出几块风干牛肉,“你尝尝,慢慢就吃习惯了。”
“我在西藏边防跑了这么多年,这东西我早吃习惯了。”薛作者嚼风干牛肉的动静很夸张。
扎西老人笑着说:“夫妻两地分居久了,也会习惯的。再说,如果没有解放军守卫,月亮也不会这么圆呀!”
薛作者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静静地听扎西老人讲他爷爷当年抗击英军的往事:“……城堡上的弹药库被黄毛鬼子打着了,火光把天都映红。弹尽粮绝的藏兵就用石块打,拔刀和敌人拼杀。负了重伤的藏兵宁死不投降,一个接一个跳下悬崖……夜晚,我那断了一条胳膊的爷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月亮……他后来告诉我阿爸,连着好多天,月亮都在滴血……唉,如果那时候我们有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那黄毛鬼子哪敢来,来了就统统消灭!”
扎西老人望着月亮,眼里蓄满泪光。
翌日中午,张班长和他的未婚妻在对岸出现。扎西老人撑船把两个新人接过来,薛作者急不可耐地迎上前去采访:“请问张班长,你是怎样跟这位姑娘好上的?”
张班长光笑,扎西老人抚着胡须也大笑,张班长向扎西老人致谢后,请他回去好好休息。
“不,不,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没做呢。”扎西老人顽童似的向薛作者挤挤眼睛,转身上了渡船。
整整一个下午,扎西老人都在跟过往的牧民悄声说着什么。就见摆渡过来的人,都在河畔歇下来生火做饭。饭后,几十个男女牧民燃起篝火,把新郎张班长和他的新娘围在当中。
在一个藏族姑娘的引领下,所有人都手牵着手,围成一圈,欢快地跳起锅庄,一边歌舞一边向两个新人敬献哈达和青稞酒。
月光之下浸满了欢声笑语,这热烈的场景把薛作者看呆了。只见扎西老人上前跟新娘说了句话,突然兴奋不已地跑到薛作者跟前:“不单调,我们这儿不单调!是新娘说的,本部拉,你听见了吗?哈哈哈……”
扎西老人满脸通红,像喝醉了似的晃了晃身子,甩着一只藏袖,哼唱着藏族情歌朝前走去——
河水啊,清清的河水,
你是流在我心中的一条花溪,
你的水味像美酒一般,
刚尝了几口我就怡然欲醉。
……
薛作者看见,走在高岗上的扎西老人身披月光,他和那群舞蹈着的人们仿佛走在月亮之上,而那轮月亮与夜空中飘扬的国旗交相辉映,梦幻般滴淌着吉祥的光。
插图 朱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