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过去两年了,可廖远峰只要一想起那个下午,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然后眼泪就十分奇怪地流下来了。
那天,他刚走出办公楼就一下子怔住了,迎着午后刺眼的强光,台阶下一左一右停着两台“解放”牌卡车,车上两个士兵正从一个个干部手里,陆续接过一只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嘴里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随着“三”字落地,就看见编织袋被高高抛起,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书报像一群扎堆跃入小河的孩子,被倾倒在车厢中间。
廖远峰看得挺清晰,已经冒顶的书山上有熟悉的亮色一闪,瞬间就被五颜六色的书本淹没了,他想喊“别扔……”可话到嘴边了,还是咽了下去。
首长上周在动员大会上已说得很明白了,这是军改大势,谁都不能耽搁。
下课号吹过很久了,他才默默地走出办公楼。此时,天已完全暗下来了,楼前的卡车早没了。廖远峰不想再去刻意寻找什么,有了这道夜幕,他反而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种感觉就像男人雨中的哭泣。
刚走出军区机关大门,一转弯,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是年轻干事季涛涛,他正站在大门一侧的接待室门前,用手机自拍。就在他反复调整角度时,一个过路的中年男人停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军官同志,要我帮你拍吗?”季涛涛那表情该是被小小地感动了一下,“谢谢您,我想留个纪念!”
去善后办报到是一周后的事了。当时办公室还没分,十几个人只能挤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围着一张老旧的椭圆形会议桌办公。电话只给了一个号,串了两个单机。两台电脑还都没有联网,发文收电就显得颇费周折,可打印机却一刻不闲,不停地向外吐出一张张A4打印纸。眼前的一切让廖远峰觉得似乎已经提前进入了实战状态,空气中已经散发出一丝大仗来临前的紧张气息。
上午收到一份通知,要他们对新接收的一百多个单位逐一进行核查。廖远峰一听就蒙了,一百多个单位,这得是多大一个摊子呀?听说它们遍布大半个中国,级别最小的是个仅有两个人的维护点。他的头脑中立刻闪过一幅画面,该不会是个夫妻哨吧?
到了晚上,整个办公楼才渐渐安静下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廖远峰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耳边是时断时续的整流器发出的嘈杂轰鸣,配合着窗外昆虫的低声呢喃。
手底下正“噼里啪啦”敲着要整理的材料,脑子里却不知不觉开起了小差。刚转隶过来时,媳妇还是跟原先一样,每周二四六的晚上十点打来电话,那时孩子喂过奶刚睡着,这个间隙对于廖远峰和媳妇来说,都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以前每当这个时间,廖远峰已经洗漱完了,他会早早地靠在床头,用手机和媳妇视频。到了善后办之后,两人的固定视频时间就只能调整了,由原先的一周三次减少到一周一次,时间也推迟到了夜里十二点。有几次他电话打过去后,媳妇半天没接,应该是实在撑不住睡着了吧?媳妇一个人带一天孩子也的确辛苦,就为了和自己视频还要熬到这么晚,想想就觉得心疼。
那一晚,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媳妇头一句话就是:“《新闻联播》上说你们要裁军了,有30万呢,不知你调动那事咋样了?”廖远峰心里一颤:“还得再等等,大机关办事有它的规矩,应该就快了!”媳妇于是沉默了,这时画面一闪,就出现了儿子的胖脸,他正噘着一张肉嘟嘟的小嘴,发出一串轻微的呼噜声。看着儿子甜甜的睡相,廖远峰心里的冰块就瞬间融化了。
其实,通知上个月就接到了,军改期间的干部调动已经冻结了,照这么说,廖远峰调动的事情可能要黄……不过,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廖远峰的心情竟然特别平静,这让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他的内心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
周一起个大早,站在公共洗漱间的镜子前,镜中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是自己的吗?他惊恐地低头寻找,还真的就在黄色塑料盆里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一层黑发。这还不到一年,头顶就已严重“沙化”了,发际线开始撒着欢儿向着头顶的方向退却,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一句古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工作好像已经进入了动态模式,半年多前还在从事老本行,如今已连续调整了几个岗位,他感觉自己有点像救火队员,真的就像那句老话说的,“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上周开始他又干上了老干部工作,这对他来讲可真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每天的工作让人应接不暇,绝大多数问题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繁琐棘手不说,由于时间跨度太长,当事人早都不知去向,先别说妥善解决,就连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都很费劲,一天下来真让人焦头烂额。
他一连想了几个晚上,那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处长。当他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发现处长几乎被几大摞高过头顶的材料掩埋了起来,透过间隙,他只看到一颗更加贫瘠而泛白的脑袋。他刚想说什么,处长好像早就猜到了,“做老干部工作,要带着感情,更要有耐心和恒心!”
“小廖呀,你知道吗?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做了整整20年老干部工作了,但我始终记得刚报到时,处理的第一份材料竟是军区老司令员的遗嘱:军区党委,我的身体恐怕不行了,我请求停止对我的一切治疗,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也不留骨灰,遗体用于医学解剖……”讲到最后,他看到处长眼睛湿润了,声音竟有几分哽咽。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继续回去工作了。
半年后的一天,廖远峰意外接到上级通知,他将随手头的工作一起转隶到其他单位。终于要离开这里了,这一天曾让他朝思暮想,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临走那天晚上,他从办公室出来,沿着林荫小道把这个大院子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头顶的星光正像自己的双眼,一闪一闪,晶莹欲滴。实在走累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宿舍。那一晚,他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闪现出这样的场景,这善后办就像一座“站台”,矗立在强军征程中,目送千军万马一路向前,默默承担各项殿后重任……
那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自己正伫立在站台上,看着身边的列车疾速驶过。透过流动的车窗,是一拨又一拨的战友们向他频频挥手、大声呼唤、默默流泪,可他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始终一动未动,像一棵白杨、一个哨所、一座青山,就那么孤独地巍然屹立着……突然画面一闪,刚才的站台瞬间消失了,这会儿自己正披着军大衣坐在轮椅上,跟一帮年龄相仿的老头儿在小区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身边一个细声细气戴助听器的老头说:“我呀,只不过支过教,留过洋,当过正教授,拿过发明奖。”旁边一个老头用拐杖使劲杵杵地,“那又咋地,我呀,只不过骑过三轮,干过CEO,当过董事长”。廖远峰则用力转动轮椅,一个急刹车横在了这群老头们的正中间,“老哥几个听我说说——我呀,也只不过当过兵,受过伤,维过和,上过高原,下过边防,开过坦克车,奔腾马背上,我前后经历过几次军队改革,见证了大军区善后办的组建和辉煌。如果现在战争来了,我还想申请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