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在母亲的要求下，我和妹妹背着手，站在屋中间，奶声奶气地背诵着刚学会的诗句，一边背，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那张陈旧餐桌上摆着的美食——紫的葡萄、红的苹果、黄的香蕉，以及切成好看的三角形小块的月饼。点心的香味不断地钻到鼻孔里，像看不见的小手在挠着我们的心、我们的胃。妹妹忍不住问：“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回答：“乖，爸爸就回来了，咱们再等等哈……”

这就是我们小时关于中秋节最深的记忆。然而，最终等到的只是父亲的电话。一如既往，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母亲，他在连队值班，不能同家人一起过节了。于是，母亲就像以往的每个中秋一样，把父亲的一套军装放在他常坐的椅子上，而后为我们分月饼。母亲把最大的一块月饼放在军装面前的桌子上，对我们说：“这是给爸爸的”，再把较小的两块分给我们，继续说：“愿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

印象中，母亲口中提到的“家”和父亲一样，是种模糊的存在。

我们家离父亲的连队营房不远，可我们却难常看到他。他偶尔会像一阵风似的闯进家里，坚硬的胡茬扎在我和妹妹的脸上、脖子上，疼得我们又哭又叫。父亲大声同母亲讲话，讲着连队里的那些事。母亲津津有味地听着，为他盛满饭碗。入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蒙眬间，看到父亲离开了家门，而母亲正倚在门框上，清冷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时部队的娱乐不多，妈妈最喜欢带我们看露天电影。与其说是被电影吸引，其实是她可以借机多看看带队的父亲。父亲的爱是那样奇特，他明明深爱着母亲，却总是和战士们待在一起。有一次放映《列宁在1918》，影片结束后，父亲难得和我们一块回家。他用结实的胳膊抱着妹妹，另一只大手攥紧了我的小手，母亲环住父亲的臂膀，柔软地依着他前行。我们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议论着电影中的情节。父亲绘声绘色地模仿起男主角的台词来，他大声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们情不自禁地附和：“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高高的悬于天际的月亮，像位慈祥的老人注视着地上的一家人，看着他们如何在艰苦的生活中保持着乐观朴素的本色，就和许许多多的军人家庭一样。

彼时彼刻，改革的春风让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个聚少离多的军人之家也充分体会到了这种变化。

有一年中秋节，我们家搬进了新盖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楼，母亲照例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美食。不同以往的是，父亲常坐的位置上安放了一台新买的电视机。等通知的时间一到，母亲立即打开电视，调出部队内部的加密频道，卫星信号传来了驻训部队官兵为家人送祝福的影像。只见父亲面对镜头，整了整刚换发的新式军装。他祝愿我们节日快乐，最后仍不忘用幽默的语调加上一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月亮下面，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扯起一道横幅，横幅上面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儿时的我们，虽然不大明白那诗句的含义，但也从母亲湿润的眼睛里读懂了思念的味道。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和妹妹先后当了兵。为此，母亲颇为不舍。她禁不住埋怨父亲，每逢佳节，老的小的总是无法团圆。父亲说：“一家不圆万家圆，你当了这么多年军嫂，这点觉悟还没有吗？”听了这话，母亲便不吭声了。

那年的中秋节，父亲仍几十年如一日地和他的战士们在一起过节。多年军旅生涯的磨砺，他应该很少再动情地仰望天边的月亮了。我站在北方边陲的哨卡上，望见的月亮很大很圆，简直像伸手就能碰到一样。而妹妹说，南方的月亮和空气一样，总是湿漉漉的，像蒙了一层毛玻璃。

母亲给我发来一条彩信。照片上，母亲身边的三把椅子上，摆放着三套军装，分别是父亲、妹妹和我的，虽然属于不同时期的不同款式，那一抹绿色却始终未变。母亲在附言里说：“我们家的老传统，和军装过节，今年的月饼，只有妈妈自己吃喽……”看到这儿，我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去年秋天，退休已久的父亲因病动了一次大手术，我休了几天假去医院陪护他。其间，我告诉他因军队改革，单位精减调整，我可能要脱下军装了。父亲听了，一时沉默不语。我明白在他心中，始终只有军人这一类职业选项。前些年，妹妹已经转业回到地方，他就更期望我能够留在部队继续发展。但父亲很开明，他对我说：“我们一家都受到了党和军队的恩惠，如今，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牺牲一下，做三十万分之一，也是为国防事业作贡献。”

那天，妹妹坐高铁从外地赶来看父亲。她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纸盒，竟是一盒月饼。母亲拍着额头说：“看我这记性，你爸一动手术，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妹妹打开盒子，笑着说：“妈，这月饼是我自己学着做的，你们尝尝。”母亲惊讶道：“你自己做的？”“当然！”妹妹得意地说，“我在网上学的。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我点了外卖，咱们就吃点现成的吧！”

正说着，外卖小哥就把餐食送到病房来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还有月饼、水果都摆上了。母亲感叹：“好，真好，现在的生活多好啊。老头子，你可要把身体保养好，我还要和你多过几年好日子呢！”父亲连连称是。妹妹则顽皮地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没想到，因为父亲的一场病，我们一家人终于过上了一个团圆节。母亲拿起自拍杆，给我们来了张全家福。父亲遗憾地说：“要是我们三个还都穿着军装就好了。”我说：“您不是常教育我们一家不圆万家圆么，今晚我们就是万家团圆中的一家，就让我们感谢那些和我们一样穿着军装的人吧！”

电视里开始播放中秋晚会了，在那欢声笑语声中，月亮爬上了天际。整个房间似乎也随着升起来，慢慢升进那皎洁的月光里。在那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