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允许我上班了！

起床号还未吹，我已经全副武装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了，心里默唱：“雄鸡高叫，班长吹哨；再不起来，又要迟到！”这是30多年前新训时杜撰的起床歌，当然，是和着两遍起床号的旋律。

我曾是一名地方大学生，上学那会儿，踔厉风发，天地间膨胀着一个大我。走进军营，飘荡的气球被压缩进集体的大“1”中。分子由气态变成了固态，失去了闲荡的空间，有段时间颇感压抑、厌烦，但不经意间，却锻造出了硬度、刚性。白驹过隙，军号声声，少年的慵懒、散漫、虚夸，随着晨曦暮霭、春芬秋霜渐渐散去。

像只陀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大院里转啊，转啊……镜子里是谁呀？沐浴着灿灿的朝阳，在灼灼光华里奔跑，什么时候笔直、青葱的剪影，在夕阳的余波中弯曲了，潋滟了，散乱了……

生病卧床，悲从中来。平日里笃信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变成了“戚戚于韶华，汲汲于燕痕。”窗上人生，朝晖夕阴，雨霁风清。在梦中，在枕畔，在泪影婆娑中，日日夜夜，丝丝缕缕……

爱人要上班，我的病榻由家中搬回到营区宿舍。长夜难眠，疲累、焦虑、昏聩。晨风窸窣，鸟鸣啾啾。突然，窗外飘来了辽远、苍茫的军号声，像母亲抚拍时的大手，粗糙温柔，时重时轻；像苍茫大海上闪烁的灯盏，星星点点，时隐时现……我战栗了。30多年，我从未意识到——军号，如同心脏、血液，自然地融入我的生命。我如此熟悉它，习惯它，几乎忘却了它的存在。那曾经萦绕耳畔的军号声、呐喊声、脚步声、加油声、喝彩声、读书声、歌声、笑声、掌声……如奔跑、跳动的强音符，隐蔽、小憩的休止符，时而珠圆玉润，时而嘈嘈切切，在我记忆的五线谱表上飞舞、飘动。离开军号的日子，静谧、闲适、空虚、失眠……华彩的军声啊，我灵魂的乐曲！

“报数。”“1，2，3——”“✕✕✕”“到——”当我听到值班员点我的名字时，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尽管我努力克制，但是声音还是有些夸张和颤抖。

“齐步——走。呀二呀”“1-2-3-4-”“我是标兵，向我看齐！”

军营的早晨，除了风雨穿林，淅沥，萧飒；鸟虫呢哝，缠绵，悲凄。剩下的只有整齐、近乎单调的军声。军队的组成如此简单，我不禁想起中国古典文化中繁杂的五行说。

中国古人朴素地认为，万物皆由木火金水土五种元素组成，五行相克相生。于是，大千世界：五彩斑斓，五音相谐，五数相和，五方相通；芸芸众生：五脏润泽、五官交感、五气运化、五味杂陈……

兵者，关乎国之兴亡，民之生死，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只选择金作为自己的构成元素。欧阳修曾经在《秋声赋》中提到，兵者属金，位在西方，季为清秋，商声夷律，过盛当戮——一派草木无情、凋零肃杀之象。时至今日，虽然不需要大漠孤烟，金戈铁马，寒光铁衣，但不安宁的环境，使我们仍需关山飞度，战车奔驰，导弹呼啸，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生活需要七彩阳光，而军队的使命使军营不得不滤掉绚烂的赤、橙，高贵的黄、紫，只留下绿、蓝、白——我们这个星球上最普通的植物、天空和大海的颜色。人常说，服装是流动的风景，爱美者永远追求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效果，而军人的迷彩，却永远要融化到斑驳的树影、湛蓝的天空、浩渺的烟波当中。

音乐家把乐音的多寡，作为衡量乐器优劣的标准之一， 乐音越多，越有可能演奏出繁复、华彩的乐章。奇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司号员只用三个乐音—— “1,3,5”（哆、咪、嗦），居然能变换出上百个号谱，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操课休息。在我看来，紧急集合号尤为壮观。军号声起，无数个健壮、果敢的士兵，像飞动的音符，从四面八方，汇入五线谱表一样的白色跑道，装容一致，步调一致，声音一致，官兵一致，铁流滚滚，排山倒海，踏着四二拍的节奏，向着一个方向——前进！前进！！前进！！！

我们这支军队，摒弃了五行中属于世俗的一切浮华，只留下了战胜敌人不可缺少的元素。我们的军人，摒弃了人世间一切属于个人的欲念，只留下了对祖国的无限忠诚。

日出东山，大地一片辉煌。我走在队伍中，周围洋溢着青春的笑脸。风会记得，树会记得，祖国也会记得我们匆匆的脚步声、豪迈的歌声：军队的节奏是一二一，行进在祖国的目光里……迎着风和雨，走向新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