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让礼村走出的人,已经是省城建筑学院艺术系的教授。十多年来,他执着地在穷乡僻壤间行走,寻瓦,收瓦,花上大把的时间和钱,希冀瓦能把自己带回儿时的记忆中去。
积攒了好多年,教授利用收来的瓦在城市里开了几家茶楼,叫“瓦库”,是创新,也是守旧。主要的材料和物件是从民间寻找来的老砖、旧瓦、老木头以及过去人们使用的旧瓦罐。不宏大,不时尚,不夺目,不张扬,平静中透着安详。青灰色本来就是谦虚的颜色。泥墙黛瓦,瓦是旧瓦,茶是新茶。
他一双妙手,将瓦和瓦魂安置在城市的心脏深处,人一进来,看到瓦就变得安静了,就变得本真了。一片瓦上有时间,有目光,有泥土涅槃的全部过程,它能通天接地,可以呼吸。然而,瓦越来越少了!教授多年来一直在乡村游走,寻瓦。
即使在很偏僻的山里,农村的建筑也早被瓷砖、不锈钢、预制板所统治。瓦作为庞大农耕文明的建筑面貌承载者,被另外一些先进快捷于它的产品代替。在城市里,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更难见到瓦。
教授的记忆中,夕阳缓缓地滑过窗棂,照在那些遥远村庄的瓦房上。瓦,是最慢的事物,从第一片瓦上了屋顶,瓦就一直保持了它的形态,已经有两千年的时光。后面有了机瓦、陶瓦、琉璃瓦、石棉瓦、钢板瓦,各种材质的瓦很快又被下一个新材料替代,但是漫长的瓦史上只有土瓦的生命最长久。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喜欢乡村喜欢瓦,其实是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它不变,呼应了内心深处关于永恒的隐秘的期待……
人居屋顶下,鸟宿屋瓦中,瓦之上是苍穹。阳光落在瓦上,被一节节隔断,似乎有了瓦的节律。雨落瓦屋,无论雨大雨小,皆如音乐般清脆。顺着瓦垄流动,声如花儿饮露,湍急率性,瑟瑟清音,温情而绵远,在门前砸出一溜儿水坑。
教授的父亲日子过得苦焦,一直住草屋,雨落房坡,声响有时沉闷,有时凄厉,有时像啜泣,有时像叹息。草屋上每晚有蛇窸窣爬动,大人说,蛇是养老屋子的。教授的父亲曾经羡慕过别人高大的瓦屋,瓦顶上的过风脊,脊上灰的鸟兽。瓦,有平顺安稳之意。大瓦房,听上去便是一种富足。那覆瓦的房屋,曾经是无数穷人的梦。掂起一片旧瓦,甚至能嗅到旧日的气息,是岁月,是天地,是家常烟火。
在教授小时候,父亲终于住进了大瓦房。教授在襁褓中在摇篮里,睁开眼就会看到头顶那片片灰瓦,因为摇篮摇动,看到那片片瓦也在摇动,懵懂、好奇地不知为何物,懂事之后才知道是为他遮风挡雨、祛寒避暑的东西。小时候,疯玩时遇到暴雨,无论雨下得多大,只要躲在屋檐下就有安全感。在他幼小的记忆中,瓦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家。屋檐下铺成的一溜石子,叫作散水,防止瓦上流下的水柱把地面打成水渠。
那时候没有高楼,在高原上也没有高山,他小时候最想攀爬的是屋顶,那是尘世的顶端。但是,小孩子是不能上房顶的,上房顶的只有大人,他们一般是在连阴雨后上房“检瓦”,把漏雨的烂瓦换掉,或者把移位的瓦复原。
屋子一直在漏,娘说上去看看,肯定是瓦的事。她从一个墙头到房上去,他站在屋子里,看见了一片瓦在动,屋子里的雨停止了。那一刻他感到了瓦的力量。
再大些,上中学的他爬上树去看瓦,瓦像一本打开的书,瓦的翅膀在夜间巨大的空间里飞翔,一羽清灰。拆瓦时,搭一个长的木板在房檐上,瓦像灰青色的流水一样无声滑落,一沓沓码起来。
村里有几间富人家青砖青瓦的大瓦房,砖座,兽脊,瓦顶,楼前延伸出来的有廊檐,支撑廊檐的是明柱,下面是下方上圆的础石。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曾经被土匪烧过。听老人讲,当楼房被点燃时,在热力作用下,房顶的瓦呈现出惊人的飞翔姿态,有的斜着飞,有的平着飞,有的垂直飞。
一片瓦的诞生需要几样世上最简单的事物——水、土、火和人的手。瓦坯子在一个旋转的圆柱形东西上,使泥薄厚均匀,成一个筒状,晒干后切割成三等份。烧瓦和烧砖是在一起的,砖放在火周围,外围再放瓦,一级一级、层层叠叠盘上去,一直盘到窑口。烧到一定程度,要青瓦的话,就把窑口和烟筒封闭起来,往里边浸水,这时候会热气熏蒸。瓦在这个时候在窑里变色,不浸水的话就是红砖红瓦。
瓦,是一个温暖的词语,瓦是人类的童年、农耕文明的记忆、心灵的故乡。来自不同坡上的土,制作的瓦就有着迥异的生命体息。人们在熊熊火光旁边,看到火把泥土变成了陶和瓦,把矿石烧成溶液,木头燃烧发出了火光,水又能够把火熄灭。这种现象使古代的思想家想到了木、火、金、水、土是万物的本源。烧制瓦器这件事使得人类向文明跨前一大步,根据五种东西的彼此作用,又产生了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根据这几种东西的颜色——树木是苍翠的,火光是红艳艳的,金属是亮晶晶的,深深的水潭是黝黑的,中原的泥土是黄色的。于是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就被拿来,成为颜色上的五行了。这个行的观念被古代思想家用来分析许多事物,音乐上的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天上二十八宿的分隶苍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都是和这种观念紧密连接起来的。
这些关于瓦的隐秘记忆,在教授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影响着他的审美。他晋升教授后设计的所有得意之作中都有瓦的元素,城市许多大的建筑因他而有了瓦的影子,瓦让他在苦思冥想中获得灵感和自信,经常有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瓦虽然越来越难寻找,教授内心深处其实有一堆瓦,让他想起来就心疼——在一个偏僻的关中乡村里,一个五保户老人走了,仅有的财产是茅屋旁边的一堆瓦,这是他多年的积蓄,他的梦想是有一天住上有瓦的房子。每捡回一片较为完整的瓦,他都要精心地码放起来。他走了,那堆瓦不知道谁把它们遗失在茅屋旁边,它们像老人生前一样,没有可去之处。
没有人能看上那堆瓦,内心珍惜瓦的教授当然也不愿随便拿走老人积攒的瓦,瓦失去了主人。夏天来了,疯长的草把那堆瓦覆盖住了,冬天,野草塌下去,那堆瓦又显现出来,生了一层绿苔,阅尽沧桑,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