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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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犹忆唐山抗震情


■黄嘉祥

在我50多年的军旅生涯中,经历的事情很多,但印象最深刻的是1976年的唐山抗震救灾。在唐山战斗的那72个日日夜夜,对我和战友们来说,是一场生与死、苦与乐、得与失的考验和人生洗礼。42年过去了,灾难的惨烈、官兵的英勇、群众的坚强,仍历历在目。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突然大地震动,熟睡中的官兵们被震醒后迅速冲出屋子,来到操场。当时,我担任陆军第38军某团“红二连”指导员,我们几名连队干部凑在一起分析估计,震中不会离得太远,这么大的灾,上级肯定会派我们去救灾。于是未等上级通知,我们就抓紧展开奔赴灾区救灾的各项准备工作。

此时,已确定转业的老连长李文生来到连部,他说:“新连长还没配,尽管我坐骨神经疼,腰都直不起来,但还是请求跟部队一起行动,给你们当个参谋也好。” 我为老连长这种闻令则动的血性而感动。

上午9点,我连接到奔赴唐山地区抢险救灾的命令,连队仅用45分钟,人员、装备、物资全部到位,以摩托化方式紧急向唐山进发。

驻地距唐山200多公里,此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地上余震不断,我们奋力向灾区挺进。我连是彭德怀平江起义诞生的红军连队,跟随毛主席、党中央南征北战,屡建奇功,是一支敢打硬仗、恶仗的英雄连队。行军途中,各班、排分别在车上开了会,进行思想动员。官兵们群情激昂,表示要在抢险救灾中冲锋在前,再立新功。经过18个小时的急行军,我连于29日凌晨3时40分抵达唐山。

部队进入市区,出现在眼前的一切让我们震惊万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惨不忍睹。还有不计其数的伤员,有的刚从废墟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包扎,有的一瘸一拐惊恐地朝城外走去。

正在大家惊愕悲痛的时刻,团政委罗上立来到我面前,他严肃而又大声地说:“团命令你们二连立即前往唐山火车站候车室救人,那里灾情最重。”刻不容缓,我迅速率队前往。当时,火车站建筑物倒塌严重,伤者哭喊声不绝于耳。我连官兵不顾旅途疲劳和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干渴、饥饿,哪里有呼救就往哪里冲。频繁的余震中,官兵们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有的用肩扛、有的用手扒,搬开水泥板、扒开碎石,凿开断壁,全力救人。在车站一角,战士谭松山、于兴峰从售票房率先救出售票员刘连玉。在车站另一角,炮排十几名战士双手被砖石磨得鲜血淋漓,他们强忍着疼痛,抬起重过千斤的水泥大梁,救出了旅客王光恒。

为抢救一名4岁小男孩,三班和炊事班的同志们已经奋战了3个多小时,可是仍有一根水泥梁卡着孩子的左腿,怎么也拔不出来,大家心急如焚。连队干部帮着一起研究抢救方案,决定用钢凿把水泥梁凿断,抽出孩子的腿。为了防止余震中落下的水泥块伤着孩子,三班长李国强躬身护着他。大家给孩子喂水喂饭,卫生员给他打了止痛针,终于把孩子解救了出来。

候车室东边正在进行着另一场激战。三排排长黄光雄带领战士抢救钢铁工人赵前民。经过3个多小时的紧张战斗,终于扒出了一个两米多深的洞口。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紧紧压住赵前民的左腿。人抬,抬不动;千斤顶,顶不着,只有凿断水泥板,才能把人救出来。就在这时强烈的余震发生了,碎石纷纷落下,砸在正在底下施救的九班长吴冲树头顶。赵前民见此情景,既担心又激动地冲着吴冲树说:“干脆把我压伤的腿锯掉吧。”吴冲树说:“你是炼钢工人,不能没有腿,我们要对你负责到底。”洞里闷热难耐,四周布满水泥板牙子和钢筋茬子,转不得身,抬不起头。大家都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下,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但吴冲树没有畏惧,坚持一锤一锤地砸,一点一点地抠。钢筋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道口子,钉子扎穿了他的右脚板,他全然不顾。在大家的密切配合下,经过9个多小时的努力,终于把赵前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在候车室抢险中,我连共从废墟中救出12名群众。

我连驻地的唐山劳保服装厂,负责供给开滦煤矿等十几个大厂的劳保服装。地震后,厂房倒塌,机器损坏或被埋。为了解决灾区群众穿衣问题,我连官兵凭着几把大锤、几根钢钎,扒开纵横交错的钢架、水泥梁,把机器、布匹一件件清理出来。炎炎盛夏,烈日暴晒,尘土呛人,战士们连日苦战,有的体力不支,晕倒在现场。那些天,我们从废墟中扒出一百多台机器、17万匹布料。几天后,工厂恢复生产,马达轰鸣,机轮飞转。震后的第一批劳保服终于生产出来,解了受灾群众的燃眉之急。

到了8月下旬,天气转凉,唐山的露水格外重。清早起来,我们住的帐篷、蚊帐全都湿漉漉的。由此,我们想到受灾群众将如何熬过寒冷的冬天,我们应该把过冬的房子给他们盖好。小山区是唐山最稠密的居民区,房屋低矮破旧,人口密集。这里遇难的人不多,但受伤的多,住房需求紧迫。二连就负责在这一带“盖房”。我们就地取材,用倒塌的房屋废料做“盖房”材料。白天黑夜连轴转,十天内盖起了359间防寒棚,解决了受灾群众的过冬问题。完工前的三天三夜,官兵们几乎没合过眼,大家把这次“盖房”会心地称之为“小山会战”。

我们连先后清理经手的物资不止2000吨,从贵重的黄金、手表、现金到成批的机器设备、生产用品,从普通的衣服到一颗螺丝钉,都做到“不损、不丢、不占”,彰显了人民子弟兵的素养和情操。在救灾最艰苦的日子里,官兵们露宿街头,蚊虫叮咬,露水湿透了衣被,都绝不动用堆放在身边的木料、篷布、油毡等救灾物资。有的群众心疼地说:“你们哪怕搭个大棚,挡挡露水也好啊。”

一排战士为供销社职工盖简易棚,竖了一根大圆木当房柱,埋好后发现高出一截,旁边的群众建议锯掉。一班长孙召旺说:“现在是盖临时住房,保留住这根木料,将来会有更大用处。”他们硬是把埋好的木头拔出来,重新挖坑再埋。

在唐山抗震救灾的日子里,官兵们夜以继日,使尽了浑身解数,但仍觉得有许多失误与遗憾。那个年代救灾设备落后,工具奇缺,救灾的思想、物质准备不足。面对一片废墟、声声呼救,本该有更多的生命可以抢救出来,但止步于我们有限的能力。

有一件抱憾终身的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救灾第一天下午,我们奋力救出了一个8岁小女孩,名叫魏长春。当时被压在水泥板下动弹不得,眼泪已经哭干的她,头脑还很清晰,把自己的经历向我们一一诉说。到了下午3点多,我们把她扒了出来,发现她身上完好无损,大家都很欣喜,给她喂了点食物和水。我带着几个战士用担架迅即把她送到附近的急救站,又接着返回救人。天快黑时,我们放心不下,又去急救站看望,医务人员难过地告知我们,这个小姑娘已经死了。这让我们追悔莫及。大概是因为在废墟中待得太久导致她严重虚脱,加上医务人员看到她没有硬伤忽略了,去抢救伤势更重的伤员,未对她采取输液等措施,留下了永久的遗憾。以后我无数次地想起这个小姑娘,内心特别自责。要是当时派一个战士守着她,或者跟医务人员交代得再具体些,也许悲剧不会发生。

和平建设时期,没有打仗这个评功评奖的硬指标,部队就出现了“评功难”的现象。二连参加救灾的官兵表现都很出色,但立功受奖是有比例的。救灾结束时,我们连有一个班立集体一等功,两人立一等功,4人立二等功,多人立三等功。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多数干部战士没有立功受奖,但大家毫无怨言。作为指导员,我既为他们没有受奖觉得过意不去,又为他们正确对待荣誉的精神而感动。

根据我们在救灾中的表现,上级对我们连集体给予很高的荣誉。1977年4月30日,中央军委发布命令,授予我连“唐山抗震救灾模范红二连”荣誉称号。这是对我们全连所有官兵的奖赏和鼓励。

更让我们感动和珍惜的是,部队和灾区群众在抗击灾难中结成的深厚情谊。唐山人民把解放军看作是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亲人,这是比“称号”更贵重的奖赏,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誉。

为了不惊扰群众,部队撤离时间一直保密。走的那天,我们选择凌晨4点出发,可当汽车马达一响,睡梦中的群众还是发现了动静,于是自发起来列队欢送我们。道路两旁站满了男女老少,哭声一片,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感谢亲人解放军”“欢迎再回唐山”,官兵们被眼前的场景感动得一个个热泪盈眶……

2005年9月,我参加所属防空旅在唐山乐亭附近海域举行的导弹实弹演习,终于有机会重返阔别近30年的唐山。看到废墟上崛起的新唐山,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这竟让我有些难以置信。由此,更加深深地赞叹和钦佩唐山人民的勤劳、坚强和智慧。同时,作为一个参与过唐山抗震救灾的老兵,我也感到十分欣慰,因为在新唐山的建设中,有我军将士曾经挥洒的汗水和留下的浓浓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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