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级飞行员周舟只有33岁,圆圆的脸庞上写着与年龄不符的黝黑和庄重。他慢条斯理地请示,得到上级批准后,不太情愿地让我登上02号僚机——国产某新型直升机。
我两步踏上悬梯,径直找到座位,熟练地扣紧安全带。一次平平常常的例行训练,看不出超过我好奇之外的地方。
撕心裂肺的轰鸣声旋即响起,身体像被一个超人轻轻抓起,向着天空快速地逼近。
高原。酷暑。正午。没有空调的机舱,温度在偷偷地上蹿。
刚开始的兴致颇高。我借助上帝的视角,忍着拖拉机一样的噪音,将眼睛向千里群山、万里峻峰进行着肆意的投送,全然没有感觉到汗水已经悄然爬满全身。
“前方✕✕高地发现伤员,02号请立即实施救治!”无线电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就在周舟回答“02明白”的同时,直升机像一架发现了猎物的雄鹰,立即俯冲而下。失重的心脏似乎被无情地抛出体外,头晕和恶心扑面而来。身体的不适尚未消除,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迷彩服立即湿透——飞机单轮悬停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深不可测的山谷!02号直升机要在这里完成模拟救治伤员任务。
好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2分钟后,飞机再次起飞。因为要利用敌人的雷达死角,避开对方的火力攻击,02只能借助地形掩护,在山谷里超低空飞行。直升机的轮胎似乎已经磨到了树梢上,龇牙咧嘴的怪石伸手可及。
“02注意,前方地面发现敌情,立即调整高度、隐蔽飞行!”指挥员的命令再次传来,直升机迅速攀升。之后,在敌人的炮火中,直升机时高时低,穿过一道道封锁线,向后方医院飞去。
闷热。恶心。头晕。失重……这些痛苦已经无足轻重,只盼着前面的航线平稳顺利,直升机尽快安全着陆。
高原上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登机时丝风未有,突然间飓风突起。沙石打在机身上沙沙作响,与发动机的轰鸣声遥相呼应。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能见度不足20米,02在风沙中左右摇晃,像汪洋中一条失去了动力的小船。
紧张的气氛充满了整个机舱。周舟眼睛不眨地盯着仪表盘,有力的大手紧握操纵杆。
100米,50米,10米……02平稳地降落在指定的位置。
走下飞机,我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周舟熟练地关掉电门,跳下直升机,健步走来:“刚才……对不起。这架飞机,上周刚刚接装回来。”
“改装试飞?”我刚刚放下的心,再次被惊愕拨动。
周舟没有回答,而是快速加入到飞行员的队列。在灰黄的沙尘中,他蓝色飞行服上的白色印痕一圈一圈,清晰可见,像一个不规则的胸环靶。
2
回到塔台,我很为自己的“壮举”骄傲。可听了我所经历的这点“危情”,飞行员们全笑出了声。
一级飞行员曹明是西安人,梳着精致的小平头。大家起哄让他讲讲自己的传奇,他好半天才开腔——
“总距放不下了!”2018年2月23日16时04分,飞行训练中的吕坤发现总距出现轻微卡滞现象。总距卡滞通俗地讲,就是飞机的油门罢工,不受人为控制。这是一种要命的特情,就在不久前,地方有架通勤飞机出现同样情况,失控的直升机不断上升,飞至1000米后直接解体。
机长曹明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一边示意吕坤保持状态,平稳驾驶,一边迅速检查有无异物卡住。未发现异常,曹明加大力量试探性下放总距,卡滞现象消失。可是几分钟后,总距出现第二次卡滞。这一次,总距像被电焊焊死,再也无法下放。曹明迅速向塔台报告情况,请求返场。两人做了明确分工,一人负责全身心驾驶,一人负责观察航道内的高压线、飞鸟等障碍物并选择迫降场准备迫降,7分钟后,飞机到达本场上空。
如何安全着陆?着陆后如何停下?曹明快速分析了唯一可行的两种方案:一是延长着陆线,二是增加坡度,用速度换高度。可是高原的气候十分刁钻,外面正刮着五级大风。飞机飘摇不定,迫降容易冲出跑道,第一方案没有办法实施。塔台传来指挥员李宏策的声音:“机场已经清空,可以降落。”
曹明连续做了三次动作,以大坡度转弯、顶杆增速的方式下降高度,直升机像是摇曳在空中的孤舟,左右剧烈地摇晃。在降至110米时,曹明迅速操纵直升机对正跑道继续下降,带杆消速、后轮着地、慢刹车……瞬间完成的一系列动作,使直升机以50km/h的速度滑跑着陆。人机安全无恙。
我听得惊心动魄,曹明的眼睛却一直含着笑,和缓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3
陆军航空兵作为“陆军中的空军”,单位的结构组成十分特殊。以衣服为标准,严格地划为三个类别:蓝衣(飞行员)、黑衣(机务人员)、花衣(指迷彩,修理及其他保障人员),政委贾洪杰是花衣。吃饭也是两个食堂,飞行员吃的是空勤灶,贾洪杰只能到标准低的机关食堂。
到部队第一顿饭,他带我去了飞行员食堂,竖起一个指头说:“就这一顿啊,全当体验飞行员的伙食。”后来才知道,他事后悄悄找到司务长,补了差价。
午饭后也不停歇,贾洪杰拉着我去看他的营房。路边新栽了一排树,只有一两棵发了芽,战士们从很远的地方拉水来,死的活的都浇。我很好奇:“活的浇一浇,死的再浇还有什么意义?”贾洪杰不这么看:“这里土质不好,又常年不下雨,去年种了一批,大部分都死了。战士们不放弃,还是坚持浇水,最后,居然活过来十几棵呢。”看得出,在这里种活几棵树,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就。
我们翻过一道山梁,爬过一条沟坎,穿过几棵沙枣树,气喘吁吁地来到修理营机载修理连即将搬迁的“新居”。面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一片古老的房屋,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贾洪杰指了指后面一幢,对我说:“这一幢,基础还好,收拾出来,装修装修,打算给机载修理连住。”我们踏着没脚的浮土,脚下搅起一团灰尘。
他用力推开磨地的大门,一股刺鼻的鸡粪味迎面扑来,我被狠狠地顶了一个跟头,再也不敢向前迈进。
贾洪杰对这里的味道显然已经适应。他向我描述说:“这里已经先后冲刷了几十遍,还消了毒,我已经闻不到鸡屎味了。”
我顿时汗颜。
4
历史,牢牢记住了陆航旅发展的艰难岁月——
2015年11月,某集团军陆航团成立,600多名官兵从原兰州军区14个单位紧急抽组。上级决定以驻训的方式,暂住在这个废弃了26年的军用机场;
2016年3月18日,机场正式组织开飞。
2016年6月3日,组织夜航首飞。
2017年4月25日,第76集团军某陆航旅依托陆航团成立,一夜之间,2000余名官兵从三省四个方向走来。
我从兰州到达这个废弃的机场,经历了3个小时的车程。起初还能见到路旁点点绿意,愈是走近,愈发苍凉,视野所及,只有起伏的山峦、贫瘠的丘陵,像粗犷的西北汉子一样横卧在大地上,裸露着黝黑而强健的肌肤。
由于战略转移需要,这个曾经培养了杨利伟等航天英雄的空军机场,在1992年退出了历史舞台。自此之后,偌大的机场被周围村民看中,放羊、养鸡、养猪。第一批陆航官兵卷起裤腿,打起赤脚,清理草地,打扫鸡舍,平整机场,接通水电,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
部队刚抽组不到一周,上级就要求飞起来,这对于旅长张婴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有风险,他就第一个飞。勘察地形、标注建筑物、定选备降场、修订机场使用细则,有困难他第一个上;缺人才,他们就结合自身实际,利用现有条件探索以训带教、以教促训的组训模式……
飞机马上就要试飞了,却连一辆消防车也没有。他们到县消防大队协调,请他们帮助备勤;空域航线上有很多铁塔,都没有障碍灯,他们一家一家地公司去找,人力不够,就自己爬上去装;《大纲》要求开展楼顶停机训练,当地没有合适条件的楼房,他们找到一个废旧楼房,用油漆画上圆圈,因陋就简……
试飞那一天,看着飞机腾空而起,平安着陆,从北京专程赶来视察的陆军原副参谋长袁继昌少将深受感动,这位伴随着陆军航空兵成长的老飞行员动情地说:“环境这么苦,官兵们精神却这么好,你们为军队转型建设做出了贡献……”张婴强的眼角,悄然流下了一滴热泪。
付出总会有回报,张婴强扳着指头给我数,“2016年刚组建,只有3个指挥员,1个机械师;也就一年多,我们已经有了14个指挥员,21个机械师。以后的人才队伍,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
5
沉寂荒凉的戈壁大漠骤然战云密布、枪急弹密。
跨域数百公里的陆航旅武装直升机群,呈模块化超低空蛙跳进入作战现场,借助有利地形隐蔽得严严实实。
“直升机尽远打击,摧毁恐怖分子防空警戒雷达!”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一发发导弹呼啸而出,直扑对方阵地。瞬间,目标区域内火光冲天,雷达瞬间被摧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怖分子的直升机已经悄然深入我后方,瞄准了张婴强的机组。一个精彩的跃升倒转,张婴强将战鹰高高拉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巧妙避开了后面追击的敌机,在敌后方开辟出有利空势。敌机尚未反应过来,张婴强已经发射出一连串的火箭弹成功反击。
战果很丰硕:敌预警雷达已被摧毁,潜入后方的敌机也被消灭。
指挥员的命令再次传来:实施合围,全歼清剿。
由运输一营组成的战术编组,载着几十名特战队员,快速向目标空域进行隐蔽机动。三架直升机如三把尖刀,直插恐怖分子的“心脏”。刚刚空投到达的地面火力分队,配合默契,电磁干扰弹、烟幕弹、杀爆弹各显神通,空地一体突击的战场态势逐渐清晰。
伞花突然绽放。特战队员利用降落伞在恐怖分子聚集地分左中右三个方向迅速离机突击,选择有利地形引导武装直升机对敌攻击。一枚枚新型导弹呼啸着划破天幕,迅疾的弹影掠过遥远的地平线,准确命中目标。测控数据传来,导调台上群情振奋。
由运输二营组成的战术编组,在一营的火力掩护下,一点点地降低高度,实施机降。悬停、开舱、离机……特战队员以雷霆之势在敌翼侧、侧后薄弱部位实施突击,几支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仅存的3名残余恐怖分子。
“漂亮!”快打快撤,一场立体化、实战化的训练就这样在弹指间杀青,令人大开眼界。
此刻,天边那枚圆圆的太阳给凯旋的战鹰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黄色。品味着那份胜利的喜悦,我突然感到有一种精神被深深地根植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幻化成一种不竭的动力——当共和国新质作战力量日益壮大的时候,当人们沐浴在和平幸福的阳光下的时候,有一支伟大的部队,正勇敢地推开新时代的大门,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在更辉煌的未来搏杀。
无疑,那枚圆圆的太阳,是授予天之骄子的和平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