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喀喇昆仑山三十里营房时,我们已经在路上与高原反应撕扯、抗争了两天,身心疲惫。山坳里的几星灯火,在冰冷的夜色里远远地候着我们。星星像撒落在雪山上的宝石,在刺骨的寒风里眨着迷人的眼。
兵站工作人员心细,晚餐很丰盛,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但强烈的高原反应使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对食物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两天前出发时,在叶城留守处生龙活虎、歌声飞扬的新战士,都像生了病似的,蔫蔫地坐在餐桌前。带队干部扯开嗓子说,路还很长,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他的开饭动员像命令,意思是不想吃也得吃,打起精神吃,必须吃。我跟新战士一样,头脑昏沉沉的,两腿发软,胃也难受,勉强喝了一小碗粥,就悄然起身,离开了兵站饭堂。
夜色像一池年头深远的酒,浓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身棉衣棉裤,披着厚重的羊皮大衣,身上仍一阵一阵发冷。院子里,汽车马达声轰鸣着,驾驶员晃动着手电筒,忙着检查车况。粗犷的风发出一阵一阵尖叫,掠到耳朵上,像鞭子抽,生疼。巨大的雪山,在夜色里沉默着。三十里营房,只是漫漫新藏路上的一个小驿站。公路两旁有几家简陋的小饭馆。冬天大雪封山,道路不通,鲜有过往车辆,饭店老板像候鸟一样,回老家去寻温暖。天暖路通,他们又回来张罗生意。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养路站,但想来,人不会多。
一阵明晃晃的光束划破了浓黑的夜色,几个汽车司机停了车,叫嚷着走进路边一家灯火昏暗的饭馆,响亮地与店主人打趣,说着方言味颇浓的诨话。因为有兵站,有饭馆,有微弱温暖的灯火存在,过往官兵和地方司机,都将这里称为喀喇昆仑雪山上的“上海滩”或“夜上海”。我在“街道”上转了一圈,除了呼啸的风,一片寂寥。这是我第四次在这里落脚。远处的雪山上,巡逻归来的战士们,也许正围着温暖的炉火聊天,说笑。
第一次登上神仙湾边防连的日子,我一直记着,是6月29日。5380米,不仅仅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更是一种精神的高度。所以,这日子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天晚上,哨所举行篝火晚会,因官兵刚换防上山,晚会开始前,指导员马进军宣布了一条纪律:只能轻歌曼舞,不许剧烈运动。脸膛黝黑、身形健硕的马进军看似糙人,话却诗意。他说,连队距首都北京六千多公里,我们虽然在雪山上守得孤独,却是祖国最美、最明亮的眼睛。
我还记得新战士李济鹏裹着羊皮大衣坐在我身边的神态、表情。我问他:“来这么偏远艰苦的地方当兵,后悔过吗?”他说:“能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军营为祖国站岗,机会比上大学还珍贵,能让人自豪一辈子。”风不大,繁星如斗,篝火映着他青春的黑红的脸庞。他似乎有些腼腆,不停搓着粗糙的大手。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心的。
两个多月后,我再次登上神仙湾采写一篇节日专稿。那天因国庆和中秋佳节碰在同一天,连队很热闹。激昂铿锵的锣鼓声,像阳光的颗粒,在蓝得吓人的天空漫开,撞了对面的雪山,又远远地荡回,旋起,缓缓落进峡谷,像从天边边一层一层飘落下来。倘若在其他地方听到那样欢快的锣鼓声,是不会稀罕的,但那是在雪山之巅,站着不动都两腿发软,气喘吁吁,官兵竟然能威风八面地打腰鼓。“哪来这般功夫?”脸黑肤糙的马进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声:“练出来的,没这几下子,咋在雪山上巡逻!”
缺氧,是上山官兵人人必过的难关。这第一关,并不好闯。那个叫田飞登的战士,可能早就复员回山东老家了。那天,他腰鼓打得特别好,满头热汗,像在平原上玩。他是写了三次申请才到神仙湾哨卡的。刚上山时,他头痛眼花,连东西都看不清,吃啥吐啥,人软得如面条。连队干部决定送他下山,他扳着床板不松手,死也不下山。为了留在山上,他含着泪强迫自己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一直折腾了半个月,才闯过了缺氧关。
晚饭前,新战士罗刚捧着笛子,坐在哨所的台阶上吹《小白杨》,嘴唇裂口上的血,把青色的竹笛染红了一片,我有些不忍,想劝他歇了,看他吹得那么开心、投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天,我在神仙湾哨卡待了一整天,原打算晚上住在连队,跟官兵们聊聊天,听听他们守望雪山的故事。战士们也特意把炉火烧得很旺。不料,晚上八点,我被强烈的高原反应击倒了。我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被连队官兵连夜送到了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一次雪山夜话就那样被高原反应耽搁了。
第三次在这里夜宿,是跟随一个新闻采访团上神仙湾哨卡。二十多家媒体记者,怀着无限神往飞抵喀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到被授予“喀喇昆仑钢铁哨卡”称号的神仙湾看看。但在喀什看完纪录哨卡官兵生活的录像,做过体检,有近一半的人,不得不放弃上山的愿望。剩下一半勉强抵达哨卡,也多被高原反应撂倒。我们在连队忙碌了四个多小时,就匆匆撤到了三十里营房。下撤途中,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说下就下,无声无息。倏忽之间,连绵起伏的高山,一派银装素裹。喀喇昆仑山六月飞雪是平常事,对生活在城市的内地人,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但高原反应折磨得我们既无心拍照留念,也没精力和心思赏景,只能匆匆下山。
连队干部告诉我,哨卡要搞一点营房建设工程,连里抽不出人手,将工程承包给一个地方工程队,包工头从山下请来三十多个民工,每人每天三百多元,不料只在哨卡撑了一宿,第二天全跑了。人跑了,话却留得实在:这地方命都难保,挣钱干什么?三百多元,现在已不算什么,但在二三十年前,却是不小的数字。我知道,战士们在那里守防,津贴虽然不多,可建哨卡半个多世纪,却从没发生过战士逃跑的事。战士们说,我们是军人,不管这里多么荒寒遥远,我们都得守好,一寸不能少。
有些事情,需要亲身经历。就像灵魂和身体同时穿过一片林子,抵达河流,或者被高山遮蔽的村庄,才能邂逅一些什么。比如悠闲的羊群、温暖的炊烟、纯真的笑脸,抑或突如其来的凶险。在苍茫雪山上当几年兵,拥有了这样的心灵底色,生命里有了这样的经历,脚下还有什么山不能越?什么河蹚不过?
在兵站的院子里,我不经意间听到一段对话:“你体质弱,容易感冒,回房间去睡。”“不,我不回去,你都在车上睡仨晚上了。” “我跑上百趟了,比你有经验。”夜色里,我看不清他们肩上的军衔,但听得出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兵龄不长的战士。
跑高原的汽车兵,把新藏公路不叫公路,称天路,上新藏线不叫走,也不叫跑,叫闯天路。在生命禁区跋涉,意想不到的凶险随时会降临。为了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安适让给战友,他俩竟在刺骨的寒风里推来让去,甚至争执起来。我立在浓重的夜色里,心被他俩的对话轻轻拍打着,忽然想起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小张,想起我们白天的说笑。
“我当兵进阿里时,还是老解放,现在,路况比过去好了,车都是新配的,动力大,吨位也大,沿途有的地方还有饭馆。”小张在车上跟我聊天,两眼总是紧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搭着篷布的运输车队,像飘在雪山上的绿色音符,起伏,缠绕。透过车屁股扬起的沙尘,不断看见战士把头探出篷布,趴在后厢板上呕吐。小张说,吃下去的东西会吐完,甚至会吐出胆汁。到阿里高原当兵,有高原反应就像人会吃饭走路一样,挺稀松平常的事,男人在山上遭遇高原反应,有点像女人孕期反应,强弱因人而异……看着小张的嘴在动,我的耳朵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人像被扔进了一个机器轰鸣的庞大车间,太阳穴筋脉“咚咚”跳。他给我一粒口香糖,说大口嚼,张大嘴。其实,我心里明白高原反应的那种痛苦:呕吐、头痛、胸闷气短、四肢无力,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
五月,在内地,已是春深夏至,草木葱郁,庄稼扬花吐浆的季节,雪山上却看不见春天微茫的脸。在新藏公路的起点——叶城零公里处整装出发时,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有轻薄如纱的白云在天空游走,空气里有淡淡的春草的气息,路边的柳树枝上刚刚缀上黄豆般大小的芽苞。看不见鸟,它们被战士欢快嘹亮的歌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撵到了远处。
中午,车队在达坂上休息,让战士们下车“放水”。两个战士提着裤子立在路边,半晌都没动静。我看见一名跟车的中尉走过去,在他们身后侧身摆了一个撒尿姿势。只是我看得清楚,他撒出的不是尿,是缓缓从瓶里往外倒矿泉水。
立在高原猎猎寒风里,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很想走过去,和那个中尉深深地拥抱一下。细小的流水声,让两个新战士在伸手可摸天的高原达坂上撒了一次尿。
不少战士蹲在地上不停地吐,有的吐得脸上血色都没了。战士们衣服上挂着呕吐物,有些干了,有些刚刚从肠胃里飞出来,刺鼻的味道在军装之间来回传递。没有谁会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是在雪山高原上,生命薄如纸片。向着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进发,对这些首次上高原的军人来说,其实跟上战场一样,就是慷慨赴死。
夜,已经很深,兵站的许多房间里还亮着灯。我知道,不少战士因为高原反应,一晚上都会在痛苦中备受折磨,随行的军医会为他们忙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