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写了《楚河汉界》以后,有人说我的作品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仔细想来,这种理想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对崇高精神的追求。我写的虽然是一种理想境界中的军人状态,但却是以真实生活为基础的。我相信有这样的军人,而且希望有这样的军人。
有一次走边防,是在最冷的时候,腊七、腊八到的漠河。车陷到雪地里了,我们下来推车。推车的时候黑色的尾气,直接喷在腿上,一片黑,当时就觉得这条裤子完了。但是等把车子推出来以后,你拿雪一扑撸,所有的黑色都掉了,因为尾气喷出来的瞬间已经被冻住了,所以它不会渗透到衣服布料里边去。天气就是这么冷。我接触过一个边防团长,他干了七年的团长。他一直是先进典型,身为团长,可以认出团里所有的兵,他对战士能熟悉到这个地步。这个人物对我写《楚河汉界》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他骨子里对职业军人的理想追求,特别打动我。
写现实军旅题材,难免要触及矛盾冲突。因为身在军旅,写作时即便暴露的是问题,也是带着对部队的感情来审视的。从这个角度上讲,我很想维护部队的形象,并不是说要回避一些问题,专挑好的说,那不是真正的维护。我觉得要真诚地面对问题,真实地表达它,把切身的感受和思考代入进去,这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情怀。作家是要有一种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普遍的悲悯情怀的。无论生存在哪一种环境中,大多数的人都是有生存困境的。作家要用什么样的眼光去关照人的生存困境?说到底,是要带着一种更深刻博大的情怀去观照人的精神存在,去寻找突破这种困境的可能和路径。
我心里的英雄,应该是更普通一些的,不是我们平时习惯思维的那种与众不同的人,他应该是普通人。我喜欢更普通、更自然的英雄行为、英雄思维,尽管这样的人物看上去可能不那么英雄。我更多关注的是人本身,对真实的追求,亦是一种长期思考的结果。比如在《楚河汉界》里那个非常严峻的关于真实的问题,从历史一直延续到当下,战争年代存在的那种不真实、那种对真实的漠视,这种思维习惯一直延续到如今,以至于小说中的人物试图用一些东西掩盖真实,就是不肯让真相表露出来。真实在文学领域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换句话说,当你自己的精神完成蜕变以后,你会发现真实有多么重要。
我读过小说《骑兵军》后写过一篇文章——《令人不安的巴别尔》。1920年,26岁的巴别尔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跟随布琼尼统帅的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进攻波兰。战争历时三个月。巴别尔目击了欧洲历史上,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后来他根据这次征战,陆续写作了三十多篇短小精悍的文章,有战地速写,也有军旅故事,极其短,非常非常短。我一直在想,一部只有十三万字的书读完了以后,能令我这么长久的惊悸不安,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就是真实,让你惊心的那种真实。我就想为什么我一直追求真实,但是在读到巴别尔的文章以后,我还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就说明我追求的真实跟巴别尔的真实还是有差距的。就是同样的一棵现实之树,你的眼光不同、境界不同,你摘取的现实之果是不同的。我从《骑兵军》里看出来这样的差别,“真实”和“真实”也是有不同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是《体验修炼》,实际上我认为写每一部书都是你的一种自我修炼过程、一种精神修炼的过程。
我开始觉得原来那种状态是不行的,就开始有点想找自己,对自己过去的创作不满,对自己创作的语言不满,就是很多不满都出来了。后来我想,在对自己不能容忍的时候,改变就开始了。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转变,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后,我写了一个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短篇小说《舵链》。这是我去海岛采访时的真实经历。小说本身很浅,但它呈现出了改变之后的语言风格。它是用一种更生活化的、更个性化的语言去叙述。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感觉找到了一种新的方向,可以说这是自省阶段的作品。
我不认为这个小说有多好,但是它对我很重要,它使我觉得捕捉到了一种新的语言方式;有了这篇小说,开始写《楚河汉界》的时候,我的语言就已经变过来了,更灵动,更有生活气息,也更趋近于真实的存在之境。当《楚河汉界》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问我写作的体会,我说我觉得写长篇小说对自己就是一种洗礼。她觉得我这种说法特别奇怪,好像显得很不真实,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你平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不可能那么集中地去思考生活,思考精神上的一些需求,但在写作长篇小说的过程里就会尽情地思考生活。
非常认真的思考,就发现之前创作存在的很多问题。首先就是精神的束缚。这种束缚来自于我成长的那个年代,也有自身的思维惯性使然。于是便开始挣脱,我特别希望能在精神上挣脱出来,伸展开来,让自己更自由一些。但是你知道长期被捆绑的人,如果把那个绳子给解开了,他自己的手脚都不会动,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们在讨论军事文学的时候,经常说军事文学创作是戴着镣铐跳舞。讲这句话的时候通常都是站在指责的角度上,觉得这个镣铐是别人给我们戴上的,是别人在限制我们。我认为不是,我认为就是自己心里的镣铐,我们面对的是自己。我还想说的就是,没有不戴镣铐跳舞的。你想世界上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它们的创作者有很多都是带着镣铐跳舞,而且跳得非常优美。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都是戴着镣铐跳舞。200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伊姆雷,就是典型的戴着镣铐跳舞,人家都认为他跳得非常好。我们为什么不能戴着镣铐跳舞?我们总苛求一种完全没有镣铐的环境,那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说,真正的镣铐就是我们自己,作家必须自我解放,让自己生命的本体更滋润、更充沛,更能滋养你的精神的生长,这样才能让作品的精神境界更加开阔舒展。
作家写到一定程度,不是拼技巧,拼的是你的境界、视野和眼光,是作品背后站立的那颗心灵。如果我们不跳出来,还抱着非常狭隘的文学观念去进行创作的话,永远也创作不出来更宽广、更好的作品。
比如伊姆雷,他是把文学作为唯一的事业热爱并追求着。他就要最简单的生活,他遵循自己的内心,没有激情不写作,更不受其他因素诸如市场的需求所左右。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去受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依然保持着自省精神。因为世俗的想法过多,就会影响到你的心境,以致影响到你作品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军事文学作品要向世界文学经典的标高看齐,军旅作家首先必须要有大情怀,作品也才可能有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