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杜荣燕睡不着,她静静地盯着阳台上的红色吊灯看。吊灯从天花板上静静地垂下来,不晃,也不闪,一点声响也没有,时间似乎已经静止了。
杜荣燕已经忘了,自己曾度过多少个这样无声无息的夜晚。可每到这样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自己的丈夫初成南。
1993年,杜荣燕刚刚22岁,又在学校里教书,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她家的门槛了。可杜荣燕说,我非军人不嫁。腊月二十那天,媒人把一个名叫初成南的少尉军官领到了她的面前。少尉的眼神里有些忧郁,还有些羞涩。俩人一聊,都是苦孩子。少尉初成南出生才1个月,父亲便去世了,高中还没毕业,母亲也撒手人寰。而杜荣燕也是自小没有母亲,只有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初成南是一个极其腼腆的人,嗫嚅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一句让杜荣燕脸红心跳的话。但杜荣燕认定,这是一个可以嫁的男人。倒是她大方地向他表态:“以后,我一定好好给你一个家。”
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却有如胶似漆的缠绵。没有海誓山盟的诺言,却有此生追寻的远方。两个人的感情像是两条河流,终于汇合到了一起。汇聚在一起的河流,更有力量奔向远方。
1994年11月,杜荣燕生下了一个白净胖乎的小子。探家还不到1个月,初成南就要归队,说是部队有急事。虽然有万般不舍,但杜荣燕知道,她不能拉他的后腿,因为懂一个人才是真正地爱那个人。
不久后的除夕夜里,杜荣燕抱着儿子陪老爹看电视。电视里热热闹闹,可杜荣燕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些清汤寡水。老爹心疼地问女儿:“嫁个当兵的后悔没?”杜荣燕摇摇头:“嫁给成南,我就没后悔过。”那晚,杜荣燕落泪了,不是为自己,而是想着远方的丈夫从小没有父母,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家,却是相隔千里,此时一定很孤单、很想家。
大年初一,杜荣燕写信给初成南,核心的意思是,只要不违反部队规定,她就到部队附近去住。再苦再难也不怕,她只想离自己的男人近一点。
就这样,杜荣燕告别老爹,抱着孩子去了黑龙江牡丹江郊外的一座军营。初成南在家属院附近找了一间平房,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了。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苦。家里只有一个电饭锅,焖饭炒菜熬汤全靠它。可只要自己的男人回到家,杜荣燕总能用这个“多用锅”变出初成南爱吃的饭菜。团聚的甜蜜,弥补了生活窘迫的所有隙缝。
在小平房住了1年多之后,初成南终于在团里的筒子楼里分到了一间房。那个筒子楼总共住了24家,被大家称为“二十四户”。大家共用厕所和厨房,属于自己家的只有杜荣燕安在门口的一盏灯。24瓦,昏黄的一片。但每次夜里初成南加完班走进那个长长的走廊时,都看得到家门口的一片明亮。有两次,很晚了,邻居敲杜荣燕的门,提醒她灯忘关了。杜荣燕笑笑说知道了。等邻居走了,她也不去关。她的男人还没回来呢。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会不会回来。
又过了几年,初成南分到了公寓楼,二室一厅。杜荣燕天天去擦那个屋子,恨不得把墙皮都擦掉一层。有时擦着擦着,莫名其妙的眼泪就出来了。这次搬家,家里的东西拉了一平板车,杜荣燕挺知足,毕竟往筒子楼搬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就解决了问题。她置办了一个大面板,还有一个大擀面杖。她要让初成南天天吃得上她做的馒头。因为她的男人一累了,就说想小时候妈妈做的馒头了。
每次发面,杜荣燕都要发会儿呆,她觉得日子就像和面似的。感情和水一样,糅合到了面里,面就粘到一起不再分开,揉来揉去,就有了筋道。可是,日子不是做馒头。因为有时馒头都蒸熟了,初成南还没下班。有时,本来他已经快到家了,结果打个电话说临时有任务又回去加班了。馒头被水蒸气拥抱久了,就开了花。
2003年秋天,初成南所在部队在改革中撤编了,官兵们都面临着要脱下军装。杜荣燕安慰有些失落的初成南:“让咱回山东老家,你有儿有老婆的,也叫荣归故里;要是还有机会在部队干,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给你安个家。”
事情出现了转机,武警部队到即将解散的集团军选人,初成南被选中,调到了成都。那天,杜荣燕顶着大雨把初成南送上了南下的火车。“你去你的,不用惦记家里。很快我就带孩子找你去。”
杜荣燕真是厉害,从大东北到大西南,她居然把家里的电器全带去了,还有双人床。当然,还有面板和擀面杖。在成都,五花八门的各种小吃没有打动初成南的胃,他只喜欢“上班——回家——上班”这样的路线,喜欢家里飘着麦香味的馒头。他家里的面粉不是市场上买来的,是从山东老家弄去的。杜荣燕说:“我给不了你事业上的帮助,但得给你老家的味道。”
老家的媳妇老家的面。杜荣燕头上不知不觉有了白发,但在初成南眼里,她还像当年那样好看,两人的感情还像当年恋爱时一样保鲜。
4年多以后,北京的机关相中了初成南,要调他进京。最大的问题是,北京一时分不上房。杜荣燕对初成南说:“没房也去,组织那么信任你,这点困难不算啥,我租房也去陪你。”就这样,一家人再次“迁徙”。
在北京租房,杜荣燕的要求不高,只希望房东在阳台上安一个灯。房东不解:“你家阳台又不住人,又不当书房,你安什么灯?”可杜荣燕还是笑着坚持。
房子是租来的,日子不是。清苦也好,奔波也好,但要过得像个样子。杜荣燕没有经济收入,但她得让自己的男人有感情收入。杜荣燕觉得其实这并不难,一盏灯就可以满足。在夜里,远远地一望,便会望见一种温暖,还有等待。
4年后,单位终于解决了初成南一家的住房。杜荣燕的脸上全是欣欣向荣,内心却平静如水。有房没房,日子都还是一样的日子;颠簸不颠簸,人心聚在一起就有家。
2017年8月,武警某师面临改革。初成南对杜荣燕说,可能又要走。杜荣燕淡然:“这些年,家都搬了六七回了,我难道还怕呀?”11月,初成南随部队移防到了河北保定。杜荣燕很庆幸,走得不太远,搬家不会太费事。她又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她包好各类物品联系物流时,初成南打来电话:“东西先不要邮了,我可能又要换地方。”杜荣燕庆幸:“好在没邮走。”她告诉物流公司说交货地点要换,对方在电话里嘟囔:“你这家搬得怎么像是闹着玩呢?”
2018年1月,消息确凿了。初成南被调往山西任职。从山东到东北,从东北到西南,从西南到北京,从北京到山西,杜荣燕一直带着的只有面板、擀面杖和初成南在天津买回来的那个红色吊灯。
在她眼里,支起锅便是日子,蒸上馒头就是生活,点上灯就有家在等着。想到这里,杜荣燕把红色吊灯摘下来打了包。她想在山西未来的家里,还夜夜给丈夫点起这盏灯,让它照亮一个男人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