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滇南,草长莺飞,边关的山头被茂密的植被裹得严严实实。一眼望去一片绿,唯有八里河东山半山腰的一块巨大岩石略显光秃。
清晨,阳光洒在岩石上,将一排鲜红的大字照得格外醒目——“军人的英勇牺牲行为永远值得尊重和纪念”。
岩石旁,南部战区陆军某边防旅“钢七连”升起的国旗迎风招展,与鲜红的大字交相辉映。战壕军史馆就坐落于此处。
吃过早饭,“钢七连”上等兵郭楚源来到战壕军史馆,走到一张照片前,悄悄对烈士段平说:“前辈,我马上就要去旅里参加比武了,你说我能行吗?”
烈士不语,锐利的眼神仿佛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力量。
这样的“对话”,在“钢七连”经常出现。在该连官兵眼中,战壕军史馆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战友”,陪伴着他们成长。
18岁战士与18岁烈士的对话
与烈士段平的“初遇”,郭楚源至今历历在目。
郭楚源是广东人,家庭条件优越,从小喜欢研究古货币。他仿制的古货币模板一个价值上万。两年前为锻炼自己,18岁的郭楚源选择当兵。下连后,他担任机枪手。体型偏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他,训练总跟不上趟。
第一次五公里武装越野训练,郭楚源摔了一跤,不但手被划伤,还把机枪摔出去好远。“连枪都拿不好,你还配当军人?”连长一生气说了重话。
那天,“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的郭楚源,不知不觉来到了战壕军史馆。静谧而安详的战壕里,依稀可见的弹片划痕、弹孔,似乎仍在诉说昔日战斗的激烈。墙上挂着一幅幅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烈士的照片。此刻,烈士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他,平静而有力,安慰着他那颗委屈的心。
郭楚源的目光,很快被烈士段平的事迹吸引住了——3次负伤不下火线,腹部中弹、肠子外流,用手把肠子塞回腹内,继续坚持战斗,先后毙敌5名、伤敌3名,直至壮烈牺牲。
寥寥数语,“就像雷一样”炸响在郭楚源的心中。烈士段平和他一样,同是18岁,同为机枪手。
30多年前,就是在他所站的位置,与他年龄相仿的战士们,在阴冷潮湿的战壕里,击败来犯之敌,将生命永远定格在“18岁”。
“和他们比起来,我这点委屈算什么。”那一刻,郭楚源暗下决心:当一个像样的兵!此后,郭楚源开始拼命训练,体重从170斤减到130斤,训练成绩直线上升。
仿佛是一种约定,每当取得成绩或者受了批评,郭楚源都喜欢到军史馆,与烈士段平说说话。
“何为军人?”站在烈士奋战过的地方,呼吸烈士曾呼吸过的空气,触摸烈士长眠的土地,郭楚源感到自己仿佛穿越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与段平并肩作战,心中慢慢有了答案。
连队守卫的27座界碑,有20座在雷区,地雷遍布,毒蛇横行,道路艰险,每次到雷区巡逻都是生死考验。
“怕死吗?”对于这个问题,郭楚源仿佛早已深思熟虑:“不怕死,但怕战友都牺牲了就我一个人活着。”
受到烈士鼓舞的显然不止郭楚源一个人。
战士罗威多次出色完成任务,去年底荣立个人三等功。他把战壕军史馆比作一盏指路明灯:“有时候只要站在那里,就感觉心在燃烧,血在沸腾。”
这位一度申请提前退伍的战士,永远忘不了这个场景。那天,他站在烈士段平的照片前,低着头问:“前辈,你说我这样走了,是不是逃兵?”
不敢直视段平眼睛的罗威,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么走了,连与前辈平视的资格都没有。
立功那天,罗威特意跑到军史馆。他自豪地抬起头,向烈士段平敬了一个军礼。
有声指导员与无声“指导员”的对话
“钢七连”官兵说,他们有两个指导员:一个是“标配”的王永青,一个是无声的战壕军史馆。王永青自己觉得,“无声胜有声”。
王永青曾是机关的笔杆子,组织大项活动、撰写重要材料,样样精通,在机关干得风生水起。刚从机关调到“钢七连”任指导员时,王永青一度不适应,琢磨着尽快考研跳出大山。
听说战壕军史馆里安静,王永青便到那儿看书。一天、两天、三天……很快,一个月过去了,王永青没想到,自己“看考研书的兴趣越来越小,看另一本‘书’的兴趣越来越大”。
王永青口中的另一本“书”便是战壕军史馆。
看着桌上标满红蓝箭头的战场态势图、地上插满红旗的沙盘、墙上一面面锦旗、一排排烈士的英容……王永青“越看越觉得这本书的学问深而大”。
不知多少次,王永青在战斗英雄、烈士谢国华的照片前停下脚步。照片旁的文字,他几乎能够背诵——
战斗中,谢国华作为副连长,带领主攻三排攻打敌核心阵地,亲自抱着炸药包炸开铁丝网,开辟冲向敌阵地的通路,并率先冲锋,勇猛突击,在离敌阵地10米处,被敌炮弹击中光荣牺牲。
“当年打仗,连队干部都是带着战士往前冲,现在我怎么想着往后退?”更让王永青深受教育的,还有谢国华写给母亲的信——
“妈妈,我很想念你们,但是我不能回家,不能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妈妈,你有3个儿子,献上一个给国家也是应该的”“我死后,请你不要给组织上和同志们添麻烦”……
那天,下定决心扎根连队的王永青对谢国华说:“前辈放心!你们打下的阵地,我一定带领官兵守好!”
后来,王永青带领官兵把雷场里的20座界碑巡了个遍。一次,他带领6名战士寻找一块界碑,由于夏天杂草树木长得太快,一段只有0.5米宽的巡逻路消失不见。
有人建议:“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反正界碑在雷区里,没人敢移动、毁坏。”但一想到界碑所在之处,是当年谢国华和战友用生命攻下的阵地,王永青不愿放弃。在遍布地雷的雷区,每前进10米,要走20多分钟。他带着战士试了3个方向,找了1个多小时,终于找到界碑。
王永青不仅自己从战壕军史馆这本书里吸收营养,还带着官兵走进战壕军史馆一起学。面对前辈们留下的血书、家信、战地日记,他们追问自己该干啥;面对牺牲的烈士,他们追问自己为了啥;面对功臣模范,他们追问自己还缺啥。这“三面对三追问”,让不少官兵脸红。
无声的“指导员”,在潜移默化中滋润着连队的凝聚力,提升着连队的战斗力。年终比武,该连夺得团体第一名,被上级评为“践行强军目标基层标兵单位”。
现役“老兵”与退役老兵的对话
这是一场穿越时空的精神洗礼。
2016年7月,战壕军史馆迎来一批特殊的客人——20多位退役老兵。为此,连队专门安排5名士官负责接待。
老兵们穿着褪色的旧军装,胸前挂满军功章,肩上背着挎包、水壶,喊着洪亮的呼号,虽然有的人因参战受过伤,腿脚不太灵便,但严整的军容、高昂的士气,仍让连队官兵肃然起敬。
除参观军史馆外,这些老兵此行还有一个目的,祭奠他们的战友包新知。当年正是在这个战壕,包新知被敌人打过来的炮弹杀伤光荣牺牲。
老兵们在军史馆门口整齐列队,每人点上一支烟,齐声呼唤:“新知,战友们来看你了!”
一声战友两眼泪,生死相隔成追忆。30多年的思念和牵挂,让这些曾历经生死的老兵任由泪水流下,将深埋心中的情感尽情释放。
此情此景,让连队几名士官为之动容。上士谢鹏远说,自己当兵9年,也有很多战友,有时觉得战友情会变淡,但那次让他真正明白“战友”二字的含义,那是一种经得起时间、空间、现实考验,一辈子也忘不掉、割不断的生死情。
临走前,老兵们特意与几名士官合影。“看到你们,我们就像看到30多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们没有守丢一寸领土,你们现在条件变好了,武器更先进,有你们守卫在这里,我们也就放心了。”
老兵们走了,但他们的嘱托和期望,却在几名士官的耳边回响,让大家更加清楚肩上的责任。
战壕军史馆建成后,每年都有许多退役老兵回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是军史馆的主人,每年都为军史馆注入磅礴的“生命力”。
2017年4月,有10多名退役老兵前来参观军史馆,下士刘旭负责陪同。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物件,眼前的一幕幕,让老兵们倍感亲切。走到战斗最激烈的展厅时,老兵仕德山在一张照片前驻足良久,他指着照片里的主人公对刘旭说:“那名指挥员,就是我!”
刘旭没想到,平日里只有照片上才能见到的战斗英雄竟然就站在自己眼前。虽时隔多年,但仕德山回忆当时与敌激战的场面时,仍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一刻,刘旭感觉,军史馆似乎“活”了,现实和历史竟是如此之近。
英雄逐渐老去,精神却在传承。那天,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兵离去时回望军史馆的眼神,一种从未有过的使命感在刘旭心中升起。
版式设计:梁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