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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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父训谆谆吐芳华


■朱国标

自2011年5月1日后,每至“五一”节,我都会感到心口发紧,胸闷气短。因为就在那一天,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生命的源头戛然而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无法接受我和他父子情缘已生死相隔的事实,无法接受我再想见他,只能在可遇而不可期的梦里。也是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锥心之痛。

一个又一个午夜梦回时刻,望着窗外溶溶月色,我想念着父亲,追忆着父亲,眼角不自觉地湿润。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我的意义又何止是给予我生命的传承?我曾认真研究过我们朱家族谱,其记载可溯及明朝,历经36代,但委实并没有出过名家大吏,更谈不上是经世望族了,自然也就不可能留下像《颜氏家训》《曾国藩家训》那样的治家格言警篇。

父亲治家更多是靠身行力践。他对我们5兄妹讲得最多的无外乎“勤奋”“本分”4个字, 父亲对此的解释也很直白,“勤奋”就是要像耕牛一样埋头学习和工作,“本分”就是要像翠竹一样干净做人和处事。在我记忆中,父亲是这样经常叮嘱我们的,也是经年累月照着这样去做的。

我的父亲是1948年入伍的老军人、老革命、老党员。当年稚气未脱的父亲擦净脚上的塘泥,在班长的帮助下扎紧绑脚,穿上土布鞋,成为了一名“解放军同志”。那一年,他尚不满14岁。作为军人,父亲经历最凶险最难忘的事当属1951年那场战役。那是朝鲜战争第四次战役,父亲所在团担负被称为“火海洗人海”的阻击美军进攻任务,战斗进行到最激烈时,连续牺牲了两个战友,还没能把一份重要作战命令送抵前沿阵地,团首长急得牙花子都咬出了血。当时,在团部当通信员的父亲站了出来:“我去!”当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硝烟中时,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能活着回来。然而这个羚羊般机警的半大孩子竟然奇迹般穿过密如织网的道道封锁,把命令成功送了上去,部队最终赢得了那场战斗的胜利,父亲因此荣立一等战功。多年后,我曾问他:“爸,你当年咋想的?不怕死吗?”“顾不上想,命令送不出去,仗就没法打了。”

此后,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又两次荣立二等战功、一次荣立三等战功。志愿军回国前,刚满19岁的父亲被提任该团大功连一排长。可以想象,当年的父亲是多么英姿飒爽。

父亲的花样年华正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绚丽绽放时,反复发作的雪盲症,却让他不得不离开难舍的野战部队,转到山西岚县人民武装部工作。

岚县,地处山西晋西北,顾名思义,高山上有风的地方。那个年代,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接到调令第二天,年轻的母亲就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大姐,离开山清水秀的江苏老家,追随父亲的足迹出发了。

火车转汽车,汽车改驴车,再步行80多华里,14天后,母亲终于站在了荒凉而贫瘠的晋西北高原上。我们家最苦最穷的一段日子就此拉开帷幕。我们兄弟姐妹4个又相继降生,加上远在老家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一大家子11张嘴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过活,生活局促到每到月底都要靠借钱才能勉强撑过去。为了这一大家子的生计,母亲起早贪黑地开荒种菜、养鸡拾柴,省下一分是一分。

50年代的晋西北奇冷无比,冬天,房门一开,寒风便如同锋利的小刀片般嗖嗖飞进来,结结实实割在脸上身上,再厚的棉衣棉裤也瞬间遁形。三九天,窗棂上、门楣处,甚至炕沿上都结了冰,睡觉不敢脱衣服,加上肚里没有像样的食物制造热量,愈发难抵浸骨的冷。人在冰冷似铁的被窝里缩成一团,胃在空落落的腹腔中饿到痉挛,哪里睡得着,只好起身倒碗开水,泡些酸苦的腌菜骗骗肚子,躺下再睡。

那样的苦日子,父亲不仅无一句抱怨,甚至有些甘之如饴。他说,只要让穿军装,在哪一个岗位都愿意干。父亲年轻,干活不惜力,人武部领导就把起草文字材料和经费物资管理这两项工作都交给了他。其实,父亲文化水平并不高,还是在部队扫盲班识的字,撰写材料于他真是一副重担。那时我还很小,印象中父亲每天早上匆忙扒拉两口饭,就往单位赶,晚上很晚才回家,又是匆忙扒拉两口饭就趴在桌子上写呀算呀。别人家的爸爸常常会从公文包里掏出些吃食哄孩子们,父亲的公文包里却永远只有写了半截的公文和算盘、账簿。那些年,他似乎从未休过星期天,甚至和我们一起吃顿饭都鲜有。

付出就有回报,父亲很快就成了单位的“宝贝疙瘩”,领导眼里最靠谱的人。他出手的文字材料在领导那里是“免检产品”;他做的账目账簿清爽明晰,一目了然,令上级主管部门的专业人员都连连赞叹。

父亲除了摆弄文字、算账管理,还带领民兵修水库整梯田、抢收抢种、备荒备战,每天早出晚归,忙得难得回一趟家和我们说上一句话。父亲曾经受命带领一万多名基干民兵,连续3年治理当地滹沱河水患,终至肆虐横行了上百年的河水驯顺温柔,将两岸的数万亩河滩地滋养为良田沃土。

那是怎样的3年啊,父亲天天铆在治河工地上,和民兵们同吃同累同流汗。有一次,洪峰来临,瞬间,防洪大堤被撕开好几米长的决口,有人惊叫着扔下工具就跑,父亲却逆人流而行,带领党员突击队,奋不顾身跳入激流,硬是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咆哮的洪流。

劳累加营养不良,长期的透支损害了体质本就一般的父亲,他因此罹患肝炎,连续住了7个多月医院才好转稳定。父亲最终因肝癌离世,主治大夫说“祸根”正是年轻时那场并未彻底治愈的肝病。

我记事时,父亲已经是县人武部副政委。从普通科员到县级领导,父亲官越做越大,我们一家的日子却并未见起色。那年月工资不涨,我们几个孩子却在日夜生长,各项支出只增不减。如今说起来委实令人难以置信,我们这个堂堂县人武部政委家,每月最后几天饿肚子竟是常有的事。童年、少年时代的每个清晨,我似乎都不是睡醒的,而是饿醒的。下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永远是寻找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经年后,我在部队与人聊天,无意中说到此事,闻者中有一战友家乡恰在我当年居住的小县城。他是一个有心人,探家时特意带一小箱当地的烧饼给我。我打开包装,儿时魂牵梦绕的烧饼黄澄澄灿然于目。那一刻,我几乎热泪盈眶。微闭了双眼,一口咬下小半个饼子,咀嚼,等候那期待已久的幸福……奇怪,沉淀在我记忆深处的人间至味竟没有如期而至。第二块没吃完,我便悻悻然放下了。我想起了少时听过的那个相声段子:朱元璋和珍珠翡翠白玉汤。心下不禁怅怅然。

清廉守节、洁身自好,则进退仰俯无愧于天地,呼吸吐纳无愧于己心。这句话父亲当年写材料未必引用过,但却通过一件件小事诠释于世。县上修水库,竣工后剩下不少木材,有人趁天黑拉了一车送到我家,父亲坚决不要。来人见我家连一个像样的衣柜也没有,劝父亲说:“好歹留下几根,打点家具嘛”,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瞧,哪个县领导家寒酸成这样。”父亲硬是不松口,逼着来人原封不动地拉了回去。

父亲就是这样,恪守竹子一样的品格,一生碧绿青翠,不沾尘不带水,履职用权也好,做人处事也好,公是公、私是私,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父亲在家里有3条不成文的铁规矩:其一,不为家人办理与公务有关的任何事;其二,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其三,不让部属和送礼的登门。父亲已是县人武部政委,真正的实权在握,可他就那么“不近人情”。负责征兵,父亲对不合格人员“一票否决”,那真是“谁说也不行,说谁都不行”。那些年,父亲工作过的县人武部先后为部队输送兵员2万多名,没有出现一例因政治、身体原因的责任退兵,这成为当年县人武部那一代干部一生的职业骄傲。

父亲这般几近迂腐的行为春雨润物细无声地雕琢着我的灵魂。等我岁月渐长,职位渐高,我也总是对占公家便宜的机会退避三舍,这样做时并无刻意,只是父亲帮我养成习惯的自然流露。修其身、清其心、明其志、寡其欲、直其道、守其廉、尽其职、担其责,这些为官之正道,父亲早在几十年前就一点一滴地示范给我了。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步入老年的父亲退而不休,他应邀担任了几所小学的校外辅导员,答应经常给孩子们作报告,讲战斗故事,讲壮怀激烈的过往人生。我们原想着现在的孩子都是网络一代,父亲去讲战斗英雄故事,只怕费力不讨好,就劝他婉拒邀约。没想到父亲竟动了气,吼我们:“人人都不去讲英雄,孩子们不了解英雄,不去追星追什么?”我们只得噤声。

为了吸引孩子们,古稀之年的父亲常常挑灯夜战,仅开场白就设计了几十种。出乎我们的意料,他的报告特受孩子欢迎,连家长们也被孩子拉去旁听,报告现场竟常常人满为患。父亲颇得意,跟我说:“国标,思想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要占领。你是政工干部,这个道理要永远记在心上。”

少年时代,我对父亲的感情颇为复杂,有敬有怕独缺亲昵。一则他极少有时间陪伴家人,二则即使在家也总是一脸严肃,扮演着中国传统家庭中的“严父”角色。即便到了七十岁高龄,父亲依旧时常“敲打”我。一次,在与父亲闲聊时,我颇为得意地说:“爸,我现在就比你当年的官大了。”父亲的脸呱嗒掉了下来,我想糟了,恐怕是伤了他的自尊。父亲黑着脸瞅了我半晌,说:“国标,你这个思想苗头可不对呀,我们当年去当兵,跟党干,可没想过官大官小,你要净想着做大官,你就做不了好官!”直到现在每每想到这些话语往事,内心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也才渐渐品味出那严格的父爱中所蕴含的深远韵味,父爱如同大山一般,头顶着威严,但心里却流淌着真情。

17岁那年,我也像父亲踏出家门、踏上军旅,从此,我便成了父母家中的“客”。训练、战备、值班、加班……我有忙不完的工作,却忘了父母并没有过不完的时光。直到2010年12月,哥哥突然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我握着电话,整个人呆傻了。

家人送父亲来京治疗。我去接站,见父亲自己走下火车,气色与常人无异,心想也许是医生危言耸听,也许父亲强大的生命力足以击败任何不治之症。安排了父亲住院事宜,父亲得知我正忙着筹备全军两个重要会议,硬是撵着我走,还说:“你又不是医生,待这儿也没啥用,该干啥干啥去,我没事。”

父亲在京治疗15天,我在材料组昏天黑地忙了15天。期间,我只去看了他3次,每次都是在晚22点后。有两次到病房,父亲醒着,我俯在床前,轻握他瘦骨嶙峋的手,说些宽慰的话。见到我,他灰暗的眼睛骤然亮起,似乎还蒙了晶莹的泪花,我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最后一次,我深夜赶到,他已睡去。我隔着玻璃窗望去,他躺在床上,面色焦黄,眉头紧锁,虚弱得像一片纸,似乎一口气便能吹走了。我的胸口疼到无法呼吸。

医生告诉我,父亲来日无多,又安慰我说也不是绝对的,也有例外。像天下所有的子女一样,我认定父亲会是那个幸运的意外。父亲离京时,被化疗折磨得已不能行走,哥哥弟弟妹妹用轮椅将他抬上火车。那天,我忙得竟没能去送父亲,只是在电话里跟他道别,向他保证“忙过了立刻去看他”。他依旧是那句老话“你忙吧,工作重要,爸没事……”

后来,妹妹告诉我,火车开时,父亲始终盯着进站口,眼里全是泪,妹妹说“爸是在等你啊……”等我终于忙完工作回到家,父亲的病情已急转直下,没几个月,便撒手尘寰了。和父亲的遗像对望,我的身体里似乎塌陷出一个巨大的黑洞,多少阳光都无法照亮。

对于父亲,我曾试图从所有词库里搜集到华美绝伦的词藻为他的一生作一次装裱,最后沉淀下来的还是 “勤奋”“本分”这简简单单的4个字。

人过中年,我越来越意识到,一生正直清廉的父亲给我留下的贵重的遗产,是任何物质代替不了的。

从青葱少年到古稀天年,“勤奋”“本分”是父亲初心不改的立世之本,是融入我血液的“朱氏家训”。今天,我正学着父亲,努力把这4个字种进我儿子的灵魂,让这一脉馨香生生不息,让父亲的青春芳华行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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