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日记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日
晨出发(即从康猫寺出发,作者注),见沿河上山岭越低,以致看不见。我们乃不走这条路而向右上高山,大家都奇怪,不知那开阔处是一块广漠无际的大草地,居民随处搭棚过游牧生活。上山约三十里,见一大雪山拥于眼前,及至见先头部队从雪中踏过时,大家都奇怪地说:“为什么从前爬小雪山都很早知道,今天爬大雪山却不晓得?”原来是因为这一带藏民都逃避一空,无从调查路线。此山,上山约五十里,下山三十里,从高度上说尚超过夹金山,在积雪量上也有过之,但是上时并不像上夹金山那样费劲,这道理我也莫名其妙。
——摘自童小鹏长征日记
有一些壮举已经举世震惊,有一些沉默还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父亲邓志云曾叮嘱我:“你要去看望当年过草地时用生命救我的战友。”我拜访过250多位老红军,得知我要重走长征路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表达着相同的意思:我们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倒在征途中的战友,请代我们去看一看他们。带着叮嘱,我12次踏上各条长征路,祭奠所到之处无数座沉默的红军墓。
今年清明刚过,上海有几所高校就邀请我去讲重走长征路的见闻。我不禁想起长征路上那些数不清的红军墓,想起牺牲在长征路“最高处”的红军烈士们。
于是,我又一次讲述了2006年,我和队友攀上海拔4300余米的雪山祭奠红军烈士的经历。
作为红军的后代、老兵的女儿,我一直对雪山有种特殊的向往,特别是雅克夏雪山。雅克夏,藏语意为“牦牛都无法通过的地方”。雅克夏雪山位于四川省红原县与黑水县之间,是1935年7月中央红军长征途中翻越的第三座大雪山,红四方面军也曾几度翻越此山。雅克夏雪山上有一个海拔4480米的垭口已通公路,但红军曾翻越过的那个垭口则罕有人行。
那年秋天,为了攀上全国海拔最高的红军烈士墓,我和队友来到雅克夏雪山。
缓缓上行
记忆仿佛活了过来
9月17日一早,我和队友在山脚下的刷经寺镇集合。
据说红军经过刷经寺镇时,周围还是原始森林和沼泽,仅有几户人家。数公里外,原有一座康猫寺,是红军翻越雅克夏雪山的电文中经常提及的地方。
为防止高原缺氧,我们采购了3个氧气瓶备用。五人二马,携带着行囊、干粮、水和氧气瓶开始登山。
有福气,两位藏族向导为我们带路。年长的向导索仁达吉,汉姓孙。据孙大爷介绍,山的南面坡度平缓,路远;北坡陡峭,路近。我们选择沿北坡上山。年轻的向导谭雄称:“这一路到山顶垭口,我要用3个小时,你们得翻倍。熬过前半程的陡坡,后半程相对好走。”听说几年前他走北坡,曾摔死过一匹马。
9月的山间,色彩墨绿或枯黄,沧桑厚重。雪山亘古屹立,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红军将士跋涉的艰难?
雅克夏雪山垭口的海拔高于中央红军翻越的夹金山(4114米)和梦笔山(4080米)。但据红军日记记载,翻越雅克夏雪山的感觉没有像翻越夹金山那样困难,这也许与“高差”有关。夹金山下硗碛乡海拔2000米,与夹金山垭口高差2000多米;刷经寺镇海拔约3300米,与雅克夏雪山垭口高差1000米左右。
患腿疾的我拄着拐杖往上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头晕胸闷,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梁上,出现高原反应。沿山梁缓缓上行,山势越来越陡峭,空气越来越稀薄,气温也越来越低。我冻得直打哆嗦,队友见状脱下大衣给我御寒。
风从苍茫中吹来,带着雪山的气息;云从天边飘来,驮着历史的传奇。我拜访老红军时曾深深感到,过雪山对他们来说,是岁月的流水无法涤去的记忆。此刻,走在雅克夏雪山山梁上,那些记忆仿佛活了过来,我恍若看到了看不到的身影,听到了听不到的声音——
老红军何纯尧含着眼泪对我说:“翻雪山时,我看见通江老乡战友冻得直打寒战,立即脱下藏族阿妈送给我的衣服给他穿上,但他还是断气了。还有一位用一碗热开水救过我命的老战士,跌倒后滑下了山崖。路上随处可见一些黑点,都是牺牲的战友,他们与白雪融为一体。”
“爬雪山,遇到下冰雹,我戴的竹斗笠都被冰雹打穿了。我们妇女连每人背20斤粮食,我年纪小,15岁背15斤。晚上我们挤在雪洞里用体温相互取暖,早上吹集合哨,我看见两个大姐坐在那里,我推推她们,发现人已经僵硬了……”女红军杜文凯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父亲邓志云说:“上雪山后,我实在走不动了,想休息一会儿。红军总部二局蔡威局长见了大声喊,不能坐下,要勇敢地向前走啊!他过来拉着我的手向山顶爬去。可是他后来却长眠在长征路上。”
单衣草鞋、饥寒疲惫的他们,面对生命极限的挑战却意志如钢。我想,如果没有雪山的悲壮起伏,那条改写中国革命史的漫漫长征路也许会平缓许多。“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红军的足迹,已被雪山珍藏,化为熠熠星辰,照亮后来人的路。
登上垭口
天空突降雨夹雪
当我们行进到海拔4000多米的坡地时,突然眼前一亮,前方出现洁白晶莹的雪岭。它绵延跌宕,云雾缭绕,离我们那么远又那么近。
翻过陡坡,沿悬崖边的羊肠小道前行。我反复默诵老红军的叮嘱,一瘸一拐跟上队友的步伐:“能走就走不停步,千万千万不停步。”左侧,山势陡峭;右侧,是无底深谷。我愈发头晕眼花,开始腿软、呕吐。慈祥的孙大爷见状,急得老泪纵横,拿出氧气瓶让我吸氧。谭雄四处搜集枯树枝,不顾手指被划破流血,点燃篝火,为我取暖。
队友叫我原地休息,不要继续上行。可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我苦苦相求:“让我去吧,我爬也要爬上去祭奠红军烈士!”
“还是让她再试一试吧!”看我坚持,孙大爷转而为我说情。
山峦托着我们一步步向上。“坚持!向前走!”我咬牙支撑,心想,与昔日红军先辈的跋涉相比,我们今日的行走微不足道。
下午两点多,我们终于到达雅克夏雪山垭口海拔4392米的红军烈士墓旁。一路上,我们耗时6个小时,和预期差不多。而我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吸入第3瓶氧气后,略有好转。
关于雅克夏雪山红军烈士墓,红原县党史研究室主任赠送给我的《红原县志》中有所介绍:1952年7月,前往黑水剿匪的解放军某部翻越垭口时,发现12具排列整齐的遗骨,头北脚南,间距相等,旁边有皮带环、铜扣之类的军用品。据记载,国民党军队从未上过此山,只有中国工农红军1935年至1936年数度经过。红30军老战士唐成海,曾3次翻越此山。他判断12名战士是红军一个建制班,夜晚宿营,因劳累、低温或缺氧而亡。红原县政府后来就地掩埋遗骨,立碑建起这座海拔最高的红军烈士墓。
望着墓碑,一阵悲凉从心中涌起,一直蔓延到我的双眼。
在孙大爷和谭雄的搀扶下,我硬撑着站起来,拔去枯草,点燃香烛,轻抚冰冷的墓碑,声泪俱下:“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名字,但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红军!今天,你们幸存战友的女儿和队友来看你们了……”队友洒酒一圈,集体三鞠躬。周围一片肃穆,同行的年轻女教师,也默默拭泪。
就在此刻,晴朗的天空竟突降雨夹雪。清亮、晶莹的雨雪,纷扬飘洒,浸润着我的脸,也浸润着我的心。
我是历史教师,我想起一位来自四川的学生曾问我:“老师,我一直有一个疑惑。爷爷说,我们家附近的雪山里住着许多红军,他们和我们一样地生活着,只是他们住在雪山里不能出来,是真的吗?”“那是爷爷和当地的人们怀念红军的凄美传说吧。”
立于墓前,我给那位学生发短信:“我们正在看望生活在雪山里的红军。”
学生回复:“想念红军,祝福他们安康!”
我叩首转告,祝福英烈安康!
烈士墓旁的垭口,是此行的最高点,定位仪显示:海拔4459.5米。我们将重走长征路的队旗,展开于雪山之巅。
下山颠簸
如同穿越时空
雨雪交加。
下山,很难从陡峭的来路返回,只能沿坡度较为平缓的南坡马塘河走山谷。到处是密密的灌木丛和森林,地上有不少野兽踩出的脚印,有几次顺着一个方向走到头,却是断崖。
孙大爷牵着那匹名叫“梅隆”(藏语:花脸)的马,用一根小树枝拨开荆棘走在前面,马背上驮着瘫软的我,谭雄和年轻教师在两侧相扶。我难受至极,一分一秒地咬牙坚持着,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如果没有蔡局长和战友的关心照顾,我是不可能走完长征路的。”我也深切感受到,如果没有大家的关心照顾,我也不可能翻越雪山。
雪珠随风打在脸上,丝丝冰凉。大家浑身湿透,在泥泞不堪、没有路的路上走着。不知何时,年轻教师哼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两位队友牵着另一匹马,不知何时掉队了,任凭我们怎样呼唤,也无回应。原来,他俩沿马塘河下行时迷路,几次翻倒在急流中,拽住马缰绳才站起身来。庆幸的是,几小时后,他俩平安与我们会合。
一行人颠簸着,哆哆嗦嗦、跌跌撞撞,终于赶在天黑之际走到山脚下。我们惊异地发现,山下竟没有下过雨雪,而我们身上湿漉漉的寒意未消,如同穿越时空、历经洗礼。
我被立即送往70公里外的马尔康州医院重症监护室……经过治疗,医生放行。我与队友沿着红军的足迹,继续北上。
雅克夏雪山,从此化作我心中永恒的丰碑。
作者简介:邓玉平,红军后代,上海市退休教师,自2004年起先后12次重走各条长征路,拜访250余位老红军,作长征讲座170余场。
题图人物:作者和向导索仁达吉
合成:张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