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军营观察 PDF版下载

解放军报客户端

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伞花飘散,我心依旧


■本报记者  王天益

大图为10年前空降兵15勇士从震区归来后在机场的合影,从左往右、从后到前依次为刘文辉、李玉山、王磊、赵海东、刘志保、雷志胜、殷远、赵四方、王君伟、任涛、李振波、于亚宾、郭龙帅、李亚军、向海波。
小图为10年后14名勇士的近照(姓名按大图顺序,因工作原因,暂缺王君伟照片)。
图片由采访对象本人提供  
图片合成:梁晨

十年回首,勇士们发现,当他们冒险跳下震中时,那一刻迸发的强大能量,其实也构成了他们人生的“震中”,余波穿越时光,始终回荡心间

那天,看到微信群成员的数目终于从14变成了15,空降兵某部连长向海波长舒了一口气,“不容易啊,又‘聚’在一起了!”

此时已是2018年春节前夕。对于这个微信群里的15名成员来说,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团聚”的背后,是一场已整整10年的各奔东西。

他们上一次,也就是第一次的聚集,是在2008年的那个5月。当时,他们组成的空降兵小分队临危受命,冒着生命危险,从海拔4999米空降汶川地震震中地带,侦察灾情,打开了空中救援通道。

从此,他们有了一个非正式的集体称谓——“空降兵十五勇士”。

10年后的今天,“十五勇士”中已有10人退出现役,但很多人仍以天空、大地、伞花等空降元素为微信头像。

有人曾把这个群的名称改为“勇士会”,但群主向海波直言“有点俗”。最后,他用了“KJ·15”来命名这个15人群。至于这个抽象的字母加数字组合的含义,他觉得,“大家都懂得!”

懂得什么呢?是懂得看淡曾经的荣耀?还是懂得珍藏内心的骄傲?抑或是懂得默默的奉献和牺牲……10年之后,当那些曾如祥云般飘落震区的伞花,已散落至大江南北,时光赋予了“曾经”更饱满的含义。

有的故事,往往在回望中会更加清晰;有些精神,往往经过时间的沉淀而愈显珍贵。

在汶川大地震10周年之际,在又一次被伟大抗震救灾精神感动的时刻,我们展开了对“空降兵十五勇士”的回访。

1. 生死“盲跳”

“当时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有多大风险”

时间回到10年前的5月12日。

那个初夏午后,四川汶川发生了8.0级大地震。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地震。

5月13日凌晨,时任空降兵研究所所长的李振波受命指挥一支突击队空降震区,参加救援。李振波当过伞训教员、引导队队长、空降空投处处长,是一线指挥员的最佳人选。与此同时,来自全空降兵部队的精英们陆续集结。

这是当时空降兵成立58年以来,首次以空降形式执行非战争军事行动。

此时,地震灾区道路损坏严重,地面救援部队难以抵达,位于震中地带的茂县已成“孤岛”。空降兵成了进入灾区了解灾情的最后希望。

5月13日早上,他们飞赴震区。此前,空中路线被暴雨和浓云阻断,直升机6次试图着陆,都未能成功。

伞降高度以下有雨,是空降大忌。时隔10年,李振波仍记得那天震区的天空。当飞机下降到7000米时,飞行员发现,“雨刮器冻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仪表飞行”。

由于机身结冰,舱门无法打开,飞机在震区上空转了一圈不得不返回成都机场。此时,地震发生已将近24小时,灾区群众依然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李振波等人苦苦思索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最终,指挥部决定由一支小分队使用翼伞先行空降,侦察摸清灾情和地面情况,再引导大规模空降空投。

翼伞比伞兵常用的圆伞飞行灵活,抗风能力更强,但操纵更复杂。空降兵训练有规定,只有使用圆伞跳伞达到一定次数,才能开始翼伞训练。

14日凌晨,李振波和其他14名精心挑选出的伞兵连夜备战,然后焦急等待着天气好转。

这是一场无气象资料、无指挥引导、无地面标识的“三无”空降。难度可想而知。茂县为高山峡谷地形,可供空降的地域十分狭小,境内山峰多在海拔4000米左右,他们必须在5000米以上的高度跳伞。对于通常在数百米高空跳伞训练的伞兵来说,这无异于生死“盲跳”。“当时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会有多大风险。”时为空降引导队士官的李玉山回忆道。

14日上午,天气好转,一架运输机搭载着伞兵们飞向震中。11时47分,飞临茂县上空,趁着云层中露出一丝狭小缝隙,李振波第一个跃出机舱。紧接着,于亚宾、任涛、李玉山、向海波、雷志胜、赵四方、刘志保、赵海东、郭龙帅、李亚军、刘文辉、王磊、王君伟、殷远……15勇士分成两批纷纷跃入茫茫云海。

最后一个跳进震中的殷远永远记住了那一刻:严寒沁入骨髓,缺氧令人眩晕,四围高耸入云的雪山“让你像是跳进了一口井里”。

在将近一刻钟的伞降过程中,他们渐渐清晰看到了陡峭的山崖、奔腾的岷江、茂密的丛林、纵横的高压电线以及被震坏的房屋……

他们都清楚,“躲不过其中任何一处,都可能丢了‘小命’”。

他们更清楚,唯有穿越这重重险阻,才能将生的希望带给绝境中的百姓。

2. 无悔选择

“军人不是为立功而战,祖国和人民需要时必定义不容辞”

其实,15名突击队员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直面那生死“盲跳”的。

直到5月14日临出发前,李振波才同意了向海波参加行动的请求。为什么拒绝他参加?表面的答复是“你跳伞次数还少”,李振波心里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下去可能会面临伤亡,他才23岁,年龄还小“于心不忍”。

“当时真没想过怕什么。”向海波坦言,这些年,他先后有4次主伞打不开用备份伞着陆,有时也会担心好运气哪次就用完了。“没有临空一跳的勇气,是当不了伞兵的”,10年后,他那单眼皮下的眸子依旧闪亮。

原计划中,李振波也不用跳伞。最初,上级赋予他的任务是组织指挥部队空降。但在13日飞临震区上空了解到复杂的情况后,他决定带头“盲跳”。他打了个电话给部队领导:“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跳下去!”

跳下去!曾到过川西地区,见识过当地复杂地形的于亚宾知道其中的风险。“我是考虑过回不来的。”那天出发前,他特意“把存折里还有多少钱跟家属说了”。同是空降兵的妻子立马嗔怪:“呸呸呸,你说这些干啥!”

说与不说,现实的风险就摆在那里。

跳伞后,由于开伞器的工作环境在海拔3500米以下,不少人在空中自由落体下坠了1000多米。李振波和王君伟还遭遇了主伞打不开,启用备份伞降落的险情。

落地时,由于地形复杂,殷远落进樱桃林,伞挂到了树上;李振波撞到树上,大腿被树枝刺穿;雷志胜右腿撞在了石头上,肿得老高,走路一瘸一拐……

最终,15人还是伞降成功了。14日12时25分,地震发生46小时后,他们作为第一批救援力量跳进了“孤岛”茂县。

着陆后,他们第一时间向指挥部发出了一份事关战友生死的情报:由于地面情况复杂,不利于大规模空降,而且剩余人员所用伞具都是圆伞,抗风能力差,建议取消后续的空降行动。这意味着,他们将独立承担起侦察地震灾情、引导空中救援等任务。

地面比空中更危险。沿岷江通向汶川的道路,已多处被山体滑坡掩埋,余震不断。脚下是滔滔江水,头顶不时有石子落下,打在头盔上,砰砰直响。有一次,他们刚刚通过一处滑坡地段,巨石就轰隆隆滚落,“石头有半间房子那么大。”

让他们更加记忆深刻的是见到灾区群众时的情景——

不论他们降落的地点多偏僻,一落地,总有人群呼啦啦围上来。李玉山记得,当时一位40多岁的男子抓住他的手喊“解放军来了”时,手一直在颤抖。

挺进汶川途中,他们不时遇到游客从震中往外走。看到带着通信设备的解放军,人们纷纷递来写有亲人电话号码的纸条,希望能代为报个平安。后来没纸了,他们就把电话号码写到迷彩服上。一件写满了电话号码的迷彩服,至今珍藏在空降兵军史馆。

“我们小分队的价值,除了侦察灾情、引导空中救援,还在于一路上给灾区群众带去了生的希望、带去了党和政府的关心。”回顾10年前那场行动,于亚宾感慨:“军人不是为了立功而战的,祖国和人民需要时必定义不容辞。”

事实上,他们的功绩已经载入史册。空降震中后的7个昼夜里,他们翻越了4座海拔3000多米高的山峰,徒步220公里,在7个乡、55个村庄侦察灾情,上报重要灾情30多批次,为后续救援提供了宝贵的科学依据。

他们还在茂县、汶川沿途开辟机降场6个,引导机降、空投20多架次。其中,在汶川开辟的首个机降场,为震中地区输送了大量救援物资;在茂县牟托村开设的空投、机降点,一举解决了附近10万受灾群众和伤病员的困境。

3. 荏苒十年

“那次跳伞和当兵第一次跳伞,都是我永生难忘的”

空降震中的任务结束了,这场行动对15名突击队员的影响却在持续。

士官任涛从此多了一份歉疚——

14日那天上飞机前,他接到妻子从四川什邡家中打来的电话:“奶奶在地震中遇难了……”他把噩耗藏在心底,踏上了飞向震区的飞机。走出震中,小分队紧接着投入到后续的空投保障中,任涛还是顾不上家。直到2009年春节前夕,任涛才休假回家。那时,废墟上建起了一座新房,新房后面添了一座新坟……

李亚军则由此收获了一份甜蜜的爱情——

媒体报道空降兵15勇士的事迹后,一名到灾区做志愿者的女大学生找到了李亚军的电话。几次短信联系后,有一天,李亚军突然收到女孩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他熟悉的家乡和家人。女孩在短信中俏皮地说,“我代你探望了一下父母,小鸡小鸭也都挺好的……”李亚军瞬间被这份善良打动了,两颗善良的心走到了一起。

时光荏苒,十年倏逝。回首间,勇士们发现,当他们冒险跳下震中时,那一刻迸发的强大能量,其实也构成了他们人生的“震中”,余波穿越时光,始终回荡心间。

今天,只有李振波、于亚宾、殷远、李玉山和向海波还在部队。其余人,有的做了警察、有的当了城管、有的在跑运输、有的开了店……他们再也没有聚集过,也很少有人再次回到他们曾从4999米高空跃下的茂县。

不过,几乎每个人都能准确说出10年前15人跳伞的顺序,以及“南镇”“牟托村”等地名。殷远认为,“那次跳伞和当兵第一次跳伞,都是我永生难忘的。”

2011年,李振波受邀参加纪念地震3周年,和妻子去了一次茂县。晚饭后,他带着妻子走出宾馆,寻找他3年前的降落点。重建后的茂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李振波最终凭着记忆在一座压水房旁边找到了那个点。站在那里,望着万家灯火,那一刻他想到了从震区撤回后,当了几十年兵的岳父为他举杯接风时说的话:“咱子弟兵没丢掉老传统……”

不过,在15勇士看来,当年的那次行动是成功的,但并不完美。那次行动对空降兵作战能力建设带来的震动和影响同样深远——

2008年下半年和2009年,向海波先后参加了两次武装翼伞集训,集训中,跳伞高度达到了5500米,环境条件则参照当初空降茂县时设定。

现任空降兵研究所所长的于亚宾告诉记者,2016年,一套高空跳伞保障系统得到应用,系统集防寒、供氧、导航等功能于一体;去年,一款新型双人武装翼伞定型了,使用这种翼伞,跳伞员可以带着搜救犬、救援专家等一同从天而降。

自2009年起,空降兵部队组建了8支应急力量,建立了空降医疗队。空降兵部队一位领导说,如果再次执行空降震中那样的任务,他们有信心和能力完成得更加出色。

4. 军人本色

“虽然已经不穿军装了,却总感觉那就是我的职责”

向海波是去年参加“国际军事比赛·空降排”比武时决定建那个微信群的。

当时,他遇上了57岁的李振波。向海波看到,当年带头跳伞的李振波变老了,由于常年在空投空降一线工作,他的脸庞远看红润,近看却都是太阳晒出的红斑。

突然,向海波有些想念当初一起空降震中的战友。他开始寻找大家的微信号,一个一个往群里拉。每拉进一个,都带来一段熟悉而陌生的故事。

陌生是因为大家已天各一方,从事着各行各业;熟悉则在于,不管他们到了哪里,“身上还是透着那股子当兵的劲儿”。

郭龙帅退伍后,成了交通运输局的一名职工,干着“天越热活越好干”的修路工作。一次起吊组装机械时,零件掉下来砸断了他的指骨。领导安排他休息,他却简单包扎后带伤工作,手指从此留下后遗症。他并不后悔:“任务那么重,缺了我的岗位又开不了工,哪能走啊,咱当过兵的,得有责任!”

雷志胜转业到了家乡一个街道工作。基层事务繁杂,有时候他身兼五六个岗位:武装部副部长、预备役排长、村委书记……他觉得,“从部队出来的,干这些事都不是难事”。

任涛退伍后自学驾照,跑起了长途运输。一次在路上,听说一个开大吊车的司机钱包丢了,他不辨真假便从身上本就不多的现金中掏出200元递给了对方。他发现,“虽然不穿军装了,却总感觉那就是我的职责!”

军人的职责意识深入骨髓。已退役的是这样,留在部队的更是如此。

这些年来,现任某营伞训主任的李玉山一直把“三无”空降作为自己的攻关方向,先后两次出国交流学习。

作为某特战旅的伞训“总教头”,已是二级军士长殷远的愿望,则是“让更多人练出更过硬的本领”。

还有两年就该退休的李振波依然忙碌,从组织新兵伞训到重装空投再到新装备试验,空降兵部队的重大活动随处可见“李高工”。到部队指导空降空投训练时,这个大校一直坚持和战士在一个桌上吃饭。

去年“空降排”比武,在李振波指导下,我空降兵在定点跳伞项目中夺冠。这项比赛要求从1200米的高空跳伞着陆,6支参赛队中,唯有我军选手踩中靶心。那个靶心,是个直径只有10厘米的小圆点。

向海波及时把这份新荣誉分享给了微信群里的老兵。他觉得,“创造出更美好的未来,才是对过往的最好纪念!”

(本报特约记者蒋龙、通讯员唐家军参与采访)

延伸阅读

十五勇士 伞降震中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0级大地震。震后,处于震中地带的茂县与外界通信和交通中断,成为一座“孤岛”。

空降兵部队闻令而动,迅速投入地震救援。13日一大早,伞兵们飞赴震区,到达震区上空,因极端恶劣的气象条件,飞机不得不返回成都机场。

5月14日上午,空降兵再次飞赴茂县上空。11时47分,时任空降兵研究所所长的李振波带领15人组成的先遣小分队,携带通信、引导、侦察等装备,分成两个批次从4999米的高空跳下,在无气象资料、无地面标识、无指挥引导的“三无”条件下“盲跳”至茂县地域。

惊天一跳,只为人民。安全着陆后,他们在汶川、茂县两县展开震情侦察,向上级报告重要灾情30多批次。空降茂县是中国空降兵首次以空降方式投入非战争军事行动并实施救援任务。

(唐家军整理)

您的IE浏览器版本太低,请升级至IE8及以上版本或安装webkit内核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