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初,我从师机关调到当时我们师最艰苦的A团三营三连任副连长。几乎一夜之间,我就从师机关的“飞机楼”,搬到了大戈壁。
那是真正的大戈壁,一望无际。大戈壁捧着红太阳、捧着蓝月亮升起落下的情景极为壮观。许多年以后,每当我一想到大戈壁,想到那次我们在狼嗥声中的奔袭,我就激动不已。这样的经历是我在“飞机楼”里无论如何也遇不到的。
那天夜里,连长、指导员和我三人在开支委会。连长说:“这次奔袭是奉上级指示,由我们连自己组织实施,所以无论如何要完成好,决不能出事。”“是的,要加强行进中的政治思想工作。”指导员说。我笑了,说:“在外三天两夜,我给大家保证好后勤,力求饭做得快一点。”“几点出发?”指导员问连长。连长说:“夜里三点。”“好!就三点。”我和指导员齐声附和着。
出发了。夜黑得让我心都打颤颤。开始还斗志昂扬,后来就开始喘气了。喘气声连着喘气声,仿佛暗夜的戈壁也会呼吸一般,也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呼吸。我喘不过气来,戈壁也喘不过气来,好像肋骨被人按住了一般,肺收不了也扩不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心里说:“这可真像打仗啊!”后来连队原地休息,当场就有五六个小子坐到了地上。还好,没有叫娘抹泪的。我呢?说心里话,我是在心里喊了一声——亲爱的娘啊! 因为我是副连长,所以没有出声,并且很快组织大家给全连做起了早饭。
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小时,没有水,就将全连的水集中起来,整整煮了两大锅面条。盐放多了,使第二天的行军变成了龇牙咧嘴的艰难跋涉。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七月的一天,太阳将戈壁照射得生烫生烫,全连断水,而路途还很遥远。起先是一排长找连长请求:“是不是休息一下?”“不行!”连长说。后来指导员也说:“休息一下吧?” 连长没吱声又加快了脚步,小跑到了全连队列的第一名,并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副连长,你给我在后边盯着,谁掉队就让他走在最前边,当尖兵。” 指导员看了我一眼,我没吱声,又回看了指导员一眼,向队伍的后边跑去。我记不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一直走到了祁连山的山脚下才休息。而我和炊事班的同志们仍然不能休息,我们要给大家烧水,烧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
刚开始,有人要喝那水。水冰得人牙疼。指导员吼道:“谁也不能喝那水,生病了谁负责!” 于是大家谁也不敢了。吃喝完毕,队伍便上山了。开始还能看得见路,后来干脆就没有路了。天又下起了雨,而且天色开始越来越暗。我们在山野间穿行,连长怕大家走失,便让通信员将电话线分开,从排头兵连长开始拽个线头,到最后一名指导员拽个线尾。我们都握着一根线,一根线连着我们大家。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了。七月的祁连山越往山上走,空气就越寒冷,更何况又是在这样的雨夜之中,我被冻得上牙打下牙,但是还得拽住电话线向前走。走啊!走啊!这时候,我们都听到了狼的叫声,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强烈。开始我是拽着电话线闭着眼睛走的,听到第一声狼叫的时候,就感到有一片红色向我涌来。随着一声接一声、一阵连一阵的狼嗥声,我感到那不是一片红,而是铺天盖地的红向我涌来。那红色太让我难忘了,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我还能真切地记起。
那夜,不知是谁起的歌,一起就起成了《国际歌》,而且大家也不知是咋的,竟然都吼了起来,声震九霄,撼天动地……“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唱着唱着,就流出了泪水。止不住的泪水,从内心深处感动的泪水,而且它竟然使劲儿地流个不止。雨水和泪水交织的圣水,在我的脸上乱飞乱舞……后来,我就听不到那狼嗥的声音了。红色的感觉又开始上升,那是歌声使我感到的红,我的内心充满了这种红,像火一样温暖。虽然雨还在下个不停,夜也还很漫长,路也远没有走完,但是,我紧紧地拽着那根电话线,我感到了全连官兵的心跳,感到了全连官兵的歌声像旗帜一样鲜红,并召唤着我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现在,每当我遇到挫折,每当我有了委屈,我都会想起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对于一位有信仰有情操的人来说,有了这样的经历,“困难”“挫折”之类又能算得了什么呢?1990年我第一次回忆起这一段经历的时候,曾为此写下过一组题为《红色狼嗥》的诗,发表在1991年第六期《青年文学》杂志上。今天是第二次回忆起这段经历,于是又写出了这篇散文,并引用第一次所写的组诗中的最后一节,作为此文的最后一段:兄弟!我们是手拉着手,手拉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