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电影《无问西东》，我愿意不吝啬赞美之词。电影充满野心，并不甘心讲一个故事，而是指向宏大，意图表达一种情怀，描摹一种精神，倡导一种价值。这个言说的对象有点大，大得像一团看不到的雾，身处其中而不能辨认，若非站在极高极远处，断难描摹它的轮廓。这雾弥漫在百年清华的草木之上，也浸润在中华历史的角角落落。这团雾起于百年清华，往上直追文化根脉，竟有将一个学校、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底色笼罩其中的气魄。
片中说，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少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此评价之于影片也非常准确，电影也许不完美，但是充盈其中的是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老实说，这样的题材想要处理好绝非易事。电影没有统一的时空，没有故事焦点，没有集中的戏剧冲突，也没有贯穿始终的人物。如果一定要找到故事的主角，那应该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怀。电影不在叙事，而在抒情，不在实，而在虚，电影的难度就在这里。导演李芳芳不卖弄，不投机，不取巧，毅然选择一条正面强攻、困难重重的道路。困难重重，如何化解？无他，修辞立其诚矣！惟有捧出一颗红心，满怀一腔热情，至真至纯，内心鼓荡在历史的长河中，与那些优秀的灵魂感应，才能结晶出好作品。如非真诚，不足以将这样一个复杂的结构驾驭得如此圆熟；如非真诚，不足以避开叙事上的窠臼和陷阱；如非真诚，不足以取得观众的信任，逃过他们的苛责；如非真诚，不足以在一个世纪的跨度中，捕捉到那些闪亮的灵魂。此类题材，来不得半点虚假，来不得半点投机。
《无问西东》采取平行叙事，四个时空，四个故事交替穿插在一起，并且在最后彼此勾连，完成整合。结构类似《云图》，却丝毫没有炫技的嫌疑，此种形式乃是表达此种精神之最佳方式，内容和形式完美结合。电影由分到合，由平行走向统一，故事之间走到一起的愿望也构成了电影的叙事张力。电影中的四个故事，实际上具有一个统一的主题，就是如何做出选择。吴岭澜面对的选择是内与外，沈光耀面对的选择是忠与孝，陈鹏、王敏佳、李想面对的选择是真与假，张果果面对的选择是义与利。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面对人生的重大决定时，如何做出抉择？向西还是向东？应该遵从什么标准？电影给出的答案是，听从内心的选择，忠于自我，爱你所爱，行你所行。既然听从的是内心的选择，那么结局如何，就不足轻重。由此，电影提出一种人生态度：不避艰险，不计得失，不求回报，无怨无悔，听从内心，无问西东。无问西东，实际上就是做选择前的坚定决绝和做选择后的无怨无悔。然而，我以为这个答案还不足以统摄全片。忠于自我是一个颇为含混的说法，甚至不构成一种价值选择，经不起推敲，有沦为“鸡汤”的危险。
何为自我？自我中有英雄性，也有阴暗处；有人性，也有动物性；有崇高也有卑劣。忠于自我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忠于自我极易导向个人主义。比如高更，为了追求艺术，抛下妻儿，对身边的女性也从没有负过责任，他的艺术彪炳史册，但他伤害过的人恐怕没人给个说法。在高更这里，忠于自我的结果是对他人的不负责任，一人的成功是身边人的灾难，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四个故事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可贵的精神，并不是忠于自我，而应该是一种更加深沉博大的爱，是无畏艰险去努力呈现人性的高贵，是不惧艰难去守护世间的大爱与大义。人性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高洁是困难的，堕落是容易的。所以，人要时时刻刻付出努力，以对抗人性堕落的引力。彰显人性的高贵，并不是一句“忠于自我”那么简单，而是一件需要智慧，需要勇气的事情，是一项艰苦卓绝的修炼。
人生朝向文明的修炼，要努力摆脱动物性，提升人性。在精密运行的现代社会里，则意味着要努力摆脱被物化的危险。在信奉发展主义的时代，利益的分配是其运行的基础，发展的目标总是利益最大化、效率最大化。于是，很多人活成一条抛物线，其轨迹被金钱、地位、名声等坐标牢牢控制，精确计算以求利益最大化。人性中那些鲜活的东西，都被剔除掉，人被钉死在这条抛物线上，被彻底物化，逐渐变成一个利益单位。于是，当利益和真心、爱情、正义等等发生冲突时，他们往往选择前者。想要摆脱被物化的危险，就要努力逃出功利的牢笼，去寻找更为重要的价值。人之为人，在于能够去做一些看似得不偿失的事情，比如奉献，比如牺牲，比如舍身成仁，比如舍生取义。人性之高贵、人心之自由正在此间。
在电影的最后，导演完成她的叙事拼图之后，我们发现，四个故事其实彼此相连，四代人彼此成全，一种恩义、一种精神在代代传承。人之为人，一撇一捺，彼此相托，相濡以沫。说到底，文明是人与人之间的恩义，而文化就是这种恩义的一代代的传承。重大爱，行大义，求真理，传恩义，电影打动我们的正是这样一种情怀。舍身为国是一种情怀，停课听雨也是一种情怀。停课听雨的超然和从容，让人神往。无论是停课听雨，还是跑警报，都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被浪漫化，时间越久，看上去越美，西南联大成为一代人的遥想，也成为一种精神的代表。
冰心说，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无问西东》让我们看到的，恰是雨后的青山，是被泪水清洗过的纯粹的理想和高远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