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郭宝在冬日的黑夜里奔走,忽地脚下一滑,摔倒了。他爬起来,再次滑倒。他用手摸了摸,地面像镜子般光滑。他知道,他跑进了冰河。白天时,他远远地见过,像一面长条形的镜子镶在金黄色的草原上,他惊出一身汗。不知不觉,竟然离开掩体这么远。他听见了冰裂的声响,像夏日干旱天遥远的雷声。他匍匐前行,不知爬了多少步,冰裂声越来越响,反衬着四野可怕的静。寂静中,风抽打电线杆的声音再次传来,呜呜呜,带着愤怒,像狗吠,也像狼嚎。他哭了,哭出声来。他想回驻地,更想回掩体。一场突发的事故,让他头脑发昏。
灾难伴随着黄昏的光线悄然临近。那时候,天还很亮,郭宝在这片营地站岗。这里是他们冬季临时训练场,也是考场。这两天的训练科目是战地伪装。明天清晨,上级要来检查他们伪装情况,还要评比。
黄昏时,全营各连各班完成了掩体伪装科目。营长说:部队所有人员、物资将全部转离掩体,只留哨兵,迎接上级检查评比。恰好黄昏那班岗,是他和班长丁月朗。班长从小喜欢军事,满脑子都是实战。他渴望在这次野外生存科目评比中,获得好名次。因而,他对他们班这个掩体精心设计了一番。掩体内还有洞,像一间暗室,这是他的创新。营长离去前,叮嘱他们要留心,防止有动物进入破坏。营长的话令班长心里一动:如果掩体塌了呢?掩体内的兵,是否能逃出去?
班长对郭宝说,你站好岗,看好了。眼要犀利,人要机灵,不要出差错。班长说完,就下到掩体继续他的创意。他觉得真实的战场上,掩体内的洞中还应该有猫耳洞。
郭宝掮着枪,站在黄昏的苍茫里,眺望无际的草原。西边的太阳,刚才还是一个白亮的点,现在完全隐去了。不远处,一对奔腾的马引起他的兴致。这对马一红一白,跳跃着,离他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不走了,嬉闹着。马!郭宝惊呼一声。他望着这对马。这里怎么会有马?不像是野马,带着缰绳,看来是从哪个牧民家里跑出来的。郭宝盯着马。他的目光,越过这两匹马,飞越千山万水,飞到家乡一个叫木兰湖的地方。湖畔是一大片青草地,爷爷说,那就是传说中花木兰骑马训练的地方。
那段时光,是郭宝最快乐的时光。一天,爷爷问他:“吉祥,你就要过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那时,郭宝正坐在草地上看《三国演义》,读到吕布骑着赤兔马威风凛凛,便随口说了句:“马!”没几天,爷爷就给郭宝牵回来一匹马,一匹儿马。这里的人种水田,养黄牛水牛,养马不合算。这匹马,纯粹是爷爷给郭宝买来耍的,它几乎花去了爷爷的全部积蓄。那年,奶奶病故,爸爸去城里打工,妈妈改嫁他乡。郭宝与爷爷相依为命。马,是爷爷给他的独特的爱。自此,每日放学,郭宝骑着马,在木兰湖畔的草地上奔驰。不经意间,郭宝的个头同儿马一起蹿了起来。
夏日里,爷爷对郭宝说:“爷爷老了,你到部队去吧。”“我要当骑兵。”郭宝说。离家那天,爷爷叮嘱郭宝:“到部队好好干,别惦记我。骨头老了,就该变成灰,肥了山上的树,惦记啥哩。”郭宝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
到了部队才知道,没有马,有的是坦克和装甲车。直到这个黄昏,他看见那匹白色的马跑到自己面前,像认识他似的,似乎爷爷来到了眼前。他听见爷爷冲他喊:上马!郭宝热血沸腾。他抓住缰绳,一跃而起,跨上了那匹白马。他跟随着马跳跃、奔腾。他本来想骑三五十米,过过瘾,再跳下来。谁知上去了,马飞奔着,他一时下不来。
他被马颠起,落下,而他背后的枪击打着他。有一下很重的击打,使狂热中的他冷静下来。他想让马停下来,但这蒙古马性子烈,飞奔着根本停不下。而那匹红马,显然受了惊吓,它并没跟随白马,而是冲向了郭宝他们班的那个掩体。郭宝惊出一身冷汗。掩体内,班长正在干活哩。他赶忙举枪,然而晚了。他看见红马马鬃飞扬,像被巨石溅起的一团海浪,腾空,落下。掩体坍塌,飞起的尘埃,像烟一样升腾……
郭宝勒住缰绳,望着坍塌下去的坑。黄昏骤然撤退,黑夜陡地降临。巨大的恐惧,伴随着黑暗一起袭来。完了,一切都完了。这迎接检查的成果,这全连一百多号人的汗水,都成泡影。更令他心惊的是,班长还在掩体里。巨大的掩体顶棚,和千斤重的红马砸将下来,班长不死即伤。恐惧像一股海浪向他扑来,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跑动,跑动,他不敢面对,他想去找人求救。直至踏上冰河,跌倒,爬起,再跌倒。他不敢站立,匍匐而行。郭宝浑身颤抖的时候,看见了灯。微弱的,闪动着慢慢变亮。是光柱子,一道,两道,三道……刺得他睁不开眼。“郭宝……是你吗?”他犹豫了一下,应答了。但是,嗓子被涌上来的一股酸涩堵住,没能喊出来。嘈杂的脚步声像乱马蹄,朝他奔过来。
郭宝……声音沿着手电光传来,是班长。“班长,你还活着?”郭宝张嘴,声音终于冲破喉管里的酸涩,带着哭音。班长朝他吼道:“你已经不是新兵了,不许哭!”然而,班长自己的声音,却湿润而黏稠。
郭宝弓起身,正要拔腿站起来,一声冰裂,像旱雷。班长喝住他:“别站着,趴下,爬过来。”班长将手中的背包绳往前一甩,郭宝死死抓住,将它系在腰间,而后,他在冰面上匍匐前行。一米,两米,三米……直到他在手电光下,看见一只手。他伸出手去,两只手,他的和班长的,紧紧握在了一起。快到岸边,班长用力翻动手臂,借助惯性的力量,他站了起来。他看见班长脸上有血痕,像是荆棘或冰碴儿的划痕。班长笑了。他羞于面对这种笑容,迅猛地低下头去,不让班长看见他的泪。班长伸出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他明白班长的意思,是让他挺胸抬头。班长这轻轻的一托,触动了他的泪腺,眼泪再次涌出。这是喜悦的泪水,因为班长还活着。
班长向郭宝讲述了自己的逃生经历。他的手舞动着,似乎还有些得意。班长说:“我听到你喊我了,我也喊你,可喊不出来。我胸闷,就像在一个噩梦里,我意识到是洞里缺氧,我努力地让自己清醒。我知道,这样的条件下,最多能撑一个小时。我尽最后的力气和意识,耗子打洞似的一点点往外爬。我做到了,我爬出来了。但我不知道你跑向哪里。这时候,我遇到了巡逻兵,他们说,远远地看见有人往南,他们以为是牧民。向南,你一定是跑向连队驻地求援……”
“班长!”郭宝带着哭音喊。班长应一声。他向郭宝身边靠了靠。郭宝感觉到了他的喘息,带着一股粗粝的温暖。班长一只手伸过来,搂着郭宝的肩膀。郭宝学着班长的样子,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扶在班长腰间。他感到班长腰板坚硬、阔大,像脚下这厚实的湖坝,向陆地远处延伸。他们都已精疲力尽,就这么搀扶着,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气。
快到驻地时,班长甩开郭宝:“回头路,你自己走!”他们眼前,是一堵人体站成的墙,他们手中,无数的手电光突然亮起,照耀着两个年轻的军人。一前一后,一个一脸泪水,一个满脸伤痕。班长伤痕累累的脸上,是郭宝铭刻在心的坚韧的笑。
那个夜晚,郭宝睡得很香。沉睡中,他做了个梦,梦到了那条镜子一样的冰河。奇怪的是,冰河并不冷,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班长寻夜回来,看见他在梦中甜美地笑着,他眼角挂着一滴泪。班长没有帮他擦拭,他只是久久地望着那张沉睡中稚气还未褪去的年轻的脸。在那张脸上,他看到了新兵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