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年,中国红,家家“福”字映门庭。祈福报,弘福愿,百姓心中长明灯。我是军人,隔营帐而望市井,观“福”,话“福”,别是一番古今慨叹,别有一种家国况味。
一
若为中国选一种吉色,莫过“红”色。若为中国百姓选一个吉字,莫过“福”字。
若在中国的吉祥年景里行走九州,若在广大的世界漂泊游荡,再显赫的门第,再贫寒的人家,无不笼罩在这“福”字的温暖光晕里。再功成名就的达人,再平凡无闻的过客,无不怀揣着这“福”字的温情暖手焐心。
中国红,中国福。“福”,这个汉字,最中国。
“福”字,在甲骨文里就有,那是两手捧着酒坛把酒浇在祭台上的象形,那是古时祭祀时的影像。细细思量,这影像才是中国最世道人心、最高天厚土的图腾。
祭祀何为?无非祈福。中国的古人把对上苍和大地的祈求,归为“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和考终命。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长寿、富足、健康、崇尚美德和得其善终。
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以此为福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以福为梦呢?
从《尚书》开始。《尚书》中的《洪范》篇最早记载了“五福”。《尚书》诞生在什么年代呢?旧说是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大法”,现代文献学认为系战国后期儒者所作,或者是作于春秋。
千年智慧,泽被百代。一个“福”字,道尽人心、家愿、国运。
一个福字一个家,万千福字是中华。这个字沉淀在中国的基因中,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千百年来奠基着中华文明的历史河床,塑造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品格、精神内核。
这个“福”字,从春秋走来,走到今天,走向明天。2012年11月15日,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中央政治局常委首次集体与中外记者见面时,习近平总书记这样说道:“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什么是美好生活?无非一个“福”字。什么是中国执政者的奋斗目标?尽在人民的一个“福”字。这个贴在中国门楣上的“福”字,传递着中国风范、中国力量、中国希望,诠释着亿万人心中的中国梦。
二
军旅如何观“福”?如果说家国人生之愿,可从一个“福”字道来,到了军人这里,便有了更深的诠释与凝思。
且看古时行武之人如何说“福”。名将如林,我们且来看大名鼎鼎的曹操曹孟德。孟德名诗《龟虽寿》云: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孟德诗中“福”字,在“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中。什么意思?与上一句合在一起,意思是说,人的寿命长短,不只由上天而定,而要自己有善养之德,方可益寿延年。
这首诗,写于公元208年。这一年,曹操53岁。这一年,曹操刚击败袁绍父子,平定北方乌桓,踌躇满志,乐观自信,充满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已经53岁的曹操,此时想起了自己起于卒伍的马背人生,沧桑萦怀,感慨系之。下笔就感慨人生如白驹过隙:“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而观察他写“福”之时,须再往前看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暮年,不可谓不感慨。53岁,古时已算高龄,此时感念一己之福可得永年,亦不为过。
然而,难道曹操这位世之枭雄所说之福仅指一人之福、一人之叹?非也。这个一生内心都充满壮怀激烈之人笔下的“福”,一定指向社稷苍生,指向更宏阔的宇宙人生。
曹操出身宦门,而当时,阉宦专权几将汉家江山碾作齑粉。宦门,已经成为逆历史潮流、以天下为敌的众矢之的,无论有识之士,还是贩夫走卒,皆恨之入骨。曹操自幼胸怀大志,然而面对自己出身的阶级和江山社稷之间的矛盾,他唯有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随波逐流,还是愤而背叛?曹操年少时即已看透,给予他一时荣华富贵的身世,同时也是将汉室江山推向深渊的根源。坐享一时之清福?还是以天下为念易帜倒戈?曹操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追求理想抱负的光明之路,也选择了一条布满生死考验、血腥荆棘的苦难之路。或者可以说,这就是一条弃一己之福,寻天下之福的路。
知福兮?弃福兮?弃“小福”乎?寻“大福”乎?
这问号,一定盘桓在曹孟德心头久久不去,叩问着生逢乱世、心怀沧海的英雄少年。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操一生戎马,上马击敌,下马草檄,文治武功流芳百代,是中国古代军人中的英雄豪杰。他对“福”的感慨,当是世代军人的一脉心香。
人们常说,军人“忠孝不两全”,又何尝知道,大忠即是大孝,谁说仅仅厮守高堂榻畔才是孝?铁马冰河,戎机千里,敢效龙城飞将军,不教胡马度阴山,这虽非家中榻前,却是国之榻前,是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千千万万母亲榻前。
军人言福蕴深意,平生只为家国计。不为家国计,何事披戎衣?
三
诗人中,我喜欢辛弃疾。这位投笔从戎的文人、军人,一生诗词盈匣,然而任你搜遍平仄,却鲜见他用过一个“福”字。
难道他不知福好?显然不是。
他写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词中山水寄情之福、清平丰年之福,浸润字里行间。
还有《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词中安居乐业之福、天伦吉祥之福,跃然笔端心头。
他还写过《青玉案·元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词中缠绵悱恻之福、情暖天涯之福,萦怀永昼夙夜。
然而,他留给世人更深刻更难磨灭的情感是——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千年往复,百代轮回,无论庙堂暖阁,还是江湖冷雨,军人灵魂的最高处莫过“挑灯看剑”。此等人生至悲至喜、至情至福,非大丈夫不可知也、不可至也。这铮铮之声,余韵不绝,亘古犹香。
我军战将,我尊崇粟裕大将。
将军丰功至伟,不必细述。且看这位常胜将军如何识“福”?
镇日读经,何堪国事?
终朝面壁,愧作须眉!
这首四言诗,将军作于湖南会同家中。作诗之时,将军19岁。家国抱负,慨彻云霄。
戎马一生,将军暮年,常自谓:“沧海一粟。”某日,将军访叶剑英元帅。临别,叶帅扶杖相送。粟大将急阻之:“老帅相送,不敢当。”叶帅说:“百战之老将,岂能不送!”粟大将对曰:“沧海一粟,不足挂齿。”叶帅送出大门,望其背影赞曰:“战功高不居功,贡献大不自大。不简单哪!”
将军功高,不公亦多。夫人楚青有言:“粟裕是个悲剧性人物,六十年革命生涯,三十年处于逆境……战争年代打仗打得苦,和平时期挨整整得苦,到了晚年生病病得苦。”
苦,苦,苦!何甘之有,何福之在?
且看1979年,将军蒙冤21年后,以诗抒怀:
半世生涯戎马间,一生系得几危安。
沙场百战谈笑过,际遇数番历辛艰。
松苍敢向云争立,草劲何惧疾风寒。
生死沉浮寻常事,乐将宏愿付青山。
此诗初名《伏龙吟》。诗中,将军获得了一种人世间大悲之后最高尚最宏阔的“福”。将军的心,纵横九万里,往事越千年。
尝尽人间至苦,心怀天地大福——世间的辩证,莫不如是;人生的至理,概莫能外。
福兮?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