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谚语曰:柳木钻牛角,一物降一物。
意思是说,柳木虽软,却能钻透牛角;强大的动物,说不定某个弱小者就能降服它。这是自然之“天理”,也是人类社会所不可忽视的。
明代的陆容,他读《庄子》时,看到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即且甘带。”
他解说道:“即且”,就是蜈蚣;“带”,指的是蛇。你看,蛇的身子扁扁的、长长的,多像一条带子。
这“即且甘带”四个字中,还有一个“甘”字。陆容开始一直弄不明白它的意思。
后来,他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江苏昆山一位士人,读书景德寺中。有一天,他看见一条蛇出游。突然,一只蜈蚣跃至蛇尾,顺着它的脊背往前爬,一直爬到它的头部,蛇遂伸直不动。
蜈蚣把左右须,刺入蛇的两鼻孔,过了很久取出。蜈蚣既去,蛇已死矣。
受这件事启发,陆容才明白所谓“甘”者,就是喜欢的意思,指蜈蚣爱吃蛇的脑子。
他还听说,蜈蚣遇到蜗牛留下的涎液,就走不动了。
他由此得出结论,“物各有所制”。又举例说,海东青是猛禽,而唯独害怕燕子;大象是猛兽,而唯独害怕老鼠,也是这个道理。
陈洪谟,也是明代人。他的笔记《治世余闻》记载:
弘治己酉,即1489年,西南边陲的少数民族向朝廷进贡狮子。其性劲险,一番人与之相守,一刻不相离,稍一离开,“则兽眼异变”,就开始发威了。
有个人凑到跟前观看,狮子的舌头略一舔,他的半个面皮就被揭掉了。
皇家园林里还养着两只小兽,名字叫吼。形状似兔,两耳尖尖,长仅尺余。狮子作威时,即牵吼视之,狮子就伏在地上不敢动了。
这是因为,吼对着狮子撒尿,只要尿撒到狮子身上,它的肉体随即腐烂。
而吼又害怕雄性的大雁。当吼猖獗的时候,一听到大雁引吭高鸣,就畏伏不敢动了。他受到的启发也是“物类相制有如此”。
相对于上面的记载,《聊斋志异》里记录的,故事性更强,更让人毛骨悚然。
故事的名字叫“黑兽”。
蒲松龄听李敬一说:
某公在沈阳,宴集山巅,俯瞰山下,有虎叼一物来,用爪子刨了一个坑,埋好后就走了。
老虎走后,他们使人挖开坑穴,发现里面埋的是一只死鹿。于是取走鹿而虚掩其穴。
过了一会儿,老虎领着一只黑兽来了。它毛长数寸,老虎走在前面,像是邀请尊贵的客人。
来到穴前,黑兽眈眈蹲伺。老虎刨开坑穴,看鹿不见了,颤抖着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黑兽对它的欺骗行为非常恼怒,“以爪击虎额,虎立毙”,黑兽也扬长而去。
写完故事,蒲氏加了一段议论。他说:
兽不知何名,然而看它的形状,没有虎大,虎为何延颈受死,如此害怕它呢?
他得到的结论也是“物各有所制”。但对这一物降一物,他说“理不可解”。
类似的例子,他又举了一些:
狝(读xiǎn),就是猕猴,它很怕狨。狨(读rónɡ),就是金丝猴。猕猴远远望见金丝猴,百十成群,跪成一圈,没有一个敢逃跑的。“凝睛定息,听狨至”。
狨至,用爪子在猕猴身上,把它们摸个遍,察验它们的肥瘦。肥的就在头顶放一块石头,作为标记。
猕猴戴石而伏,不敢稍动,就像一只木鸡,惟恐石头掉下来。
狨标记完之后,就依次取食。等狨吃饱离开后,这才一哄而散。
读着读着,就想这蒲氏,可能又耍弄他惯常的狡狯手段,要吓唬人了。
果然,故事的最后,他说了一段话:
余尝谓贪吏似狨,也是摸验民之肥瘦而裂食之;而民顺从听食,莫敢喘息,其笨拙的情形,与此类相同,“可哀也夫”!
原来,他真正的用意,是通过寓言,寄同情于受贪吏攫食的可怜的老百姓的。
《鹤林玉露》里说“物无小”:
“豺能杀虎,鼠可害象;一夫足以胜禹,三户可以亡秦。”
上面这几个故事,保存了自然界难得而有趣的资料,尤其是在今天人们与自然越来越远的时代。但这还是其次!且看:
第一个,陆容受到的启发是“物各有所制”。第二个,陈洪谟也是同样的看法。第三个,蒲松龄则用他那愤世之笔,以事寓理,鞭挞了贪官污吏的无情与残暴。到了第四个,《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则完全上升到理论高度,在给弱小者寄予同情的同时,从自然界跳到了人类社会,仿佛在向统治者发出警告: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大,也没有绝对的小!载舟覆舟,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