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即兴奋地打电话告诉千里之外的老公。老公从驻地林芝墨脱用微信发来几张照片——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连声夸我美丽得像花一样。他说刚归队一月有余,下次见我都是大半年以后了,让我多保重身体。我说,你只管安心工作,磊磊在学校学习不错,爱踢足球,学架子鼓,在家里我带得很好。往昔岁月历历在目,我开始甜蜜地回忆起来……
大学时,我曾无意间在网上看过一部关于西藏林芝地区墨脱县的纪录片。当时那是个尚未通公路的县,苍凉、偏僻、野性、神秘。从林芝出发到县城,必须徒步跋涉遍地都是骡马尸骨的悬崖峭壁,穿越尽是蛇鼠蚂蟥的茂密丛林,食物和生活用品都靠人力背去县里,货物都是“天价”……随后,镜头下的一名墨脱军人,用朴实的言语还原了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军嫂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却因雨季被几米宽的湍急洪水无情阻隔在丈夫的边防营区外。军人望着河对岸憔悴的妻子,热泪盈眶;军嫂一面委屈地掉泪,一面将行囊中为丈夫捎来的土特产逐一使劲扔向对岸。突然,她一屁股坐在岸边,嚎啕大哭起来,并说,真想把自己也一起扔过去!瞬间看得我热泪盈眶。将来,也许世人会感慨或不解:已经发展到高度文明的21世纪初的人类,居然还有这样的生存环境和生命状态。最后,纪录片在墨脱的自然风景镜头中结束:蓝天白云下,背景是皑皑的雪山和七彩的经幡,近处是一片被亚热带风雨浸润过的芭蕉树和水稻田,还有各色的高山杜鹃花——确实很美,壮美又凄美。
当时,室友姐妹们七嘴八舌议论,但意见都惊人的统一:这地方真苦,别说生活,旅游都不想去那里。见我半晌不吭声,泪痕还没干,邻铺的姐妹突然冒出一句:阿兰,你这么独立偏又感性,该不是想嫁到墨脱,当个军嫂吧?我立马翻了一个白眼,真想抓起鸡毛掸子赏她个一丈红:要去你去,乌鸦嘴!
乌飞兔走,随后,我又在学海里蹒跚了几年,博士毕业虽然有份体面的白领工作,但我已年近30了。老家又是农村的,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齐天大剩”级别了。母亲常常叹气和唠叨,说我这下真是没人要了。我却不以为然,该来的会来,不来的不必强求,即便我一个人,也会过得潇洒精彩!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那一年让一生改变。”耳机里循环播着王菲的《流年》,春节刚过几天,我又开始了相亲之旅。听说这次来的,是一位丧偶军官,有个5岁的儿子。巧的是,是一位西藏墨脱军人。刹那间,我百感交集,出于对军人的由衷敬重和对墨脱剪不断理还乱的好奇,我还是决定见见他。
他的微信里没有照片,微信头像则是他牵着儿子的背影,看起来挺高大的,背景是墨脱的映山红,一片诱人的姹紫嫣红。之前跟他聊了聊,他说是纪律需要,不方便发照片和视频聊天。他年长我一岁,军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墨脱工作。他去的时候,墨脱还没通路,直到几年前才实现这个夙愿。我问他那么多年在墨脱、在军营是怎么过的,他说,现在好多了,和以前相比是天堂。以前公路不通时,像《知音》《读者》《演讲与口才》以及《平凡的世界》,一本杂志、新书翻到脱页,大伙都还爱不释手;纯爷们儿的世界,听听美女歌星的歌,也算是种享受;偶尔几个战友馋了,想要打个牙祭,就要“打平伙”(四川话,AA制),集资托人去县里买上百元一条的鱼回来水煮,几百元一只的鸡鸭红烧。
约定见面的头一天晚上,他微信上问我,可以把他儿子一起带来不?他父母在农村,文化水平不高。前妻过世后,每次休假回来他都自己在照顾儿子,也跟孩子多交流,给他讲讲故事、增加些知识。我犹豫地问他孩子听话不,他发了一个脸红的表情,说孩子调皮聪明,但绝不是熊孩子。我连忙说没问题,一起来就是。
我住在市里,乘公交到那家大渡河与岷江汇流处岸边的水吧,比约定时间早了20分钟。他父子一早从县城赶来,当时是春节期间,我估计他俩会晚点。没事,等等呗。我踱着碎步,在店外闲逛,突然看见靠街道一侧一张四人桌上,一个小男生冲我甜甜地微笑。有时在街上我看到萌娃,也都不由得母性泛滥,便连忙靠近玻璃窗,冲他挥手微笑打个招呼。这时,他身边的男子起身,拿着手机微信冲我晃了晃,招呼我进去。
竟然是他!我不由得瞪大眼睛,调匀呼吸,迎着窗外新年上午的春阳,仔细打量着他:近一米八的个子,板寸头,小麦色的皮肤,一字形的浓眉毛,单眼皮,高鼻梁,笑盈盈的嘴唇,一身朴实的运动休闲装,挺健康阳光的一个大哥哥嘛。我之前保守地猜想他应该是一个满脸高原红、满头茅草、满腮苔藓的大叔。此刻,我心跳突然加速到每分钟一百二十下,半低着头红着脸坐到他父子俩对面。
他很绅士地问我喝什么,我说,就苦竹吧——苦荞加竹叶青。他给儿子点了一杯热的纯牛奶,外加两份鸡米花。两杯绿茶摆在我们面前,犹如雨后的竹林,青翠欲滴,也似雪后的梅花,暗香浮动。小家伙很好动,机灵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边嚼着鸡米花,一边偷偷打量我,像被点了笑穴一般,一直格格笑着,很开心。他小名叫磊磊,聪明的他像个小电灯泡,时不时地插话问我一些问题,把他爸和我逗得哈哈大笑。一个多小时就那么愉快地过去了,他把我送到公交站台,相互留了手机号码。车快启动前,磊磊突然让他抱起来,亲了我面颊一下,还贴着我耳朵小声说了一句:“阿姨,我和爸爸都喜欢你!”一下子,害得我又脸红尴尬了。
回到家里,对着镜子,贴了一张面膜,看着自己成熟光洁的脸蛋,我还是由衷感叹岁月无声地流逝。或许,此生最大的幸福并非是能在最美好的岁月遇见Mr Right,而是遇见他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此生最美好的岁月。那段时间,我和他每天都会用微信联系。我成天想着成熟稳重善良的他和活泼可爱聪明的磊磊,有时梦里都和他俩邂逅,而且是美丽的连续剧。随后我们又陆续见面几次,相互见了家长,他还带我去见了磊磊的外公外婆,带磊磊和我一起给他前妻扫墓。墓前,磊磊拉着我动情地说:我以后叫你妈妈好吗,我的泪水忍不住瞬间滑落……故事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往下演出。那段时间,他问我最多的话就是:我还会在西藏和部队工作几年,你怕不怕寂寞离愁之苦?
我说,放心,我不怕。我追求的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是油盐酱醋的温馨。记得电影《滚滚红尘》里,张曼玉饰演的进步青年月凤,在慷慨就义前,对女主角文艺女青年沈小姐那番道别的话:“他把他的心,给了他的事业;我把我的心,全部给了他。”当时看这电影,我对此就有很深的共鸣。
随后的日子更是云淡风轻,我觉得我和他注定了此生就是要结缘的。转眼他的假期快要到了,他让单位寄来了手续证明,我俩开心去领了证。走出婚姻登记处那一刻,我和他激动相拥。高中时看过文艺轻喜剧《西雅图不眠夜》中的桥段,此刻仿佛穿越重生到我们身上了——带着儿子的单身父亲和一名大龄女子邂逅并最终圆满。
我对他说,你工作比较忙,难得一个清闲的假期。再说,磊磊马上就读小学了,花钱的地方还多,家里就不操办婚宴了。我做通了父母的工作,把磊磊接到家里,让他在市里报名读小学,接受相对良好的教育。对此,老公感激又内疚,说他欠我一场体面浪漫的婚礼。我想了想笑着说,等我来墨脱时补办吧,我想要墨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当我的嫁妆!
那年5月,我带着磊磊一起去墨脱探亲。那时恰逢林芝雨季,磊磊淋了雨,有点高原反应,脾胃也不舒服,一路都在吐。我擦干磊磊的头发,脱下外套把他裹在怀里,心疼得要命。终于到了他们军营,磊磊终于好了,我却有些发烧了,可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却不由得精神百倍起来。
在村口那个靠流水动力旋转的两米多高的大转经筒前,几位藏族村民乐呵呵地笑着为我祈福诵经,献上哈达。刚进入营区,部队就用一场别开生面的仪式来欢迎我。连队两侧种满了红艳艳的映山红,楼前,战士们齐刷刷地列队站着,把《映山红》最后两句改编成“今天盼得哟嫂子来,墨脱开遍哟映山红”。小伙子们齐声高唱,虽说一直在跑调儿,歌声却直指人心。几个小战士用军用脸盆的背面和一堆盛水容量不同的杯子,来回反复用筷子敲击奏乐;连队文书用乌木和贝壳做成一串风铃,挂在我们“新房”里。桌上,是用楼前的月季花瓣泡的一杯开水,说是给我润嗓子。我洗漱休息调整了一下,用老家带来的食材做了豇豆干回锅肉、茄汁镶肉蒸苦瓜、折耳根炒老腊肉、藕盒子,让全连官兵分享。热情的战士们也给我们从连队温室采来无污染公害的原料,做了凉拌薄荷叶、清炒苤蓝、萝卜干炖腊肉。炊事班长还满脸神秘地端来一盘烘焙面食,棕色的树枝上,趴着几只憨憨的白色小肥猪。我正在纳闷这菜名,磊磊突然笑了,连声说,妈妈,这叫“男人靠得住”!妈妈,我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你和爸爸几时让我当哥哥呢?饭堂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笑声,老公哈哈笑着,动情地把我搂在怀里……
梦里,我又回到墨脱,和老公一起漫步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王菲的《流年》又在耳边回荡:“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黄自宏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