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舰要走了,是最后一次远航。
舰长肖海波下达起航命令时,眼睛像是飞进了小虫子,眨巴了好几下,细心的副舰长发现了,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于是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
“西昌”舰悄悄地驶离了海军博物馆的码头,它走得很沉重,似乎满腹心事。在舰桥上的肖海波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他朝左前方张望了一下,整个城市都熟睡了,父亲这时候真的已经睡着了吗?会不会从梦中惊醒?
父亲叫肖远,今年70多岁了,是“西昌”舰的第一任舰长。三十多年前,国产的“西昌号”驱逐舰刚刚服役下水,就参加了一次海战。激战中一颗炸弹在后甲板爆炸,不知震坏了机舱的哪块部件,引起高压锅炉管道着火和严重泄漏。当时情况很危急,一旦高压锅炉爆炸,“西昌”舰只有沉没。根据险情,剩下的时间只有9分钟,机电部门一片紧张和慌乱。要命的是能够处置这种情况的两位老水兵都是海战中的新手,他们更知道形势的危急,一时都蒙了……这时,舰长肖远从舰桥冲到机舱,抓住两人的衣领,而后说:“有我在这儿,不要急,慢慢弄。”两个水兵很快就镇静了,熟练地开始抢修。突然,舱面又传来一阵爆炸声,头顶的一根横梁朝两个水兵砸了下来。肖远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西昌”舰得救了,肖远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以后的日子,无论是他担任支队长,还是舰队司令,只要“西昌”舰一起航,肖远受伤的腰部就会隐隐作痛。
昨天上午,在海军博物馆隆重举行了“西昌”舰退役仪式。选定这个日子也是因为肖远,他在舰队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记不清次数的化疗和放疗,已经让他铁塔一样的身子虚弱不堪。本来,医院坚决不同意他再走出病房,但是,海军和舰队首长认真研究,觉得这个仪式必须由肖远参加。经过气象部门的预测,昨天的海边无风,温度终于达到二十八摄氏度,是三月份以来唯一的好天气,终于符合医院提出的要求。
肖远从救护车上下来时,身穿脱下九年的海军中将军装,一帮医护人员带着各种抢救设备,用轮椅把他推上了甲板。“西昌”舰的每一任舰长跟在他的身后,依次走上军舰。现任舰队司令宣布“西昌”舰退役命令后,肖远缓缓地站立起来,给后任的八位“西昌”舰长点名。尔后,他用沙哑的嗓子慢慢地说了起来,讲得很平静,只是详细地讲“西昌”舰年龄、吨位、各个部位的尺寸,以及“西昌”舰执行的每一次任务和受过的伤。排在最后的肖海波看到身边的几位老舰长泪流满面。这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表达过他对“西昌”舰的特殊情感,他不明白父亲在和军舰作最后告别时,为什么依然没有表达,甚至没有评价“西昌”舰。原以为父亲会流泪,但是没有。他命令自己,自己也别流,但眼前还是模糊了……
不到半个小时的讲述,肖远喘着气停顿了十多次,护士用手绢不停地擦拭他额头上的虚汗。临下舰时,肖远摸着舰艏的主炮喃喃地说:再见了,老伙计,我们都退了……等我出院了再来看你。但边上的肖海波知道父亲不可能再看到这个军舰了,父亲的病情他很清楚,不可能再出医院了。正因为这样,大家才告诉他“西昌”舰要永远待在这个博物馆。父亲更不可能知道,这个军舰也要离开博物馆,去执行它最后一次任务。
肖海波已经被任命为新的“西昌”舰舰长,这是国产最新型导弹驱逐舰。新舰已经下水。最后一次试验成功后,就要服役。这个试验就是要验证舰上新型导弹的打击能力,如果仅用一枚导弹能击沉一艘驱逐舰,新“西昌”舰就合格了。而老“西昌”舰就是这次试验的靶舰。肖海波面临的是,他只有亲手击沉老舰,才能驾驶新舰进入人民海军的序列。
肖海波当然知道,过去,老“西昌”舰只要一起航,父亲腰部就会疼,所以担心老“西昌”舰离开博物馆无法瞒住父亲。为这件事,他专门与他父亲的主治医生商量多次,医生们研究了半天拍着胸脯说保证没有问题,因为首长的癌症已到晚期,浑身都在剧痛,每天晚上需要注射镇痛剂才能入眠。他腰部原来的隐隐作痛和现在的病痛相比,可以忽略不计,自然也不会再察觉了。肖海波还是不放心,为了万无一失,上级批准“西昌”舰选定在凌晨出发,这时候父亲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进入深睡眠了。
“西昌”舰缓缓地沿着海湾航行,除了左边远处海岸边偶尔冒出的点点渔火和航标灯,剩下都是漆黑一片,大海也仿佛睡着了。负责夜间值班的副舰长劝肖海波回自己的舱室抓紧时间休息,因为明天下午到了目的地,还要指挥新“西昌”舰参加重要的试验。
肖海波回到舰长室,躺在铺上,刚睡着没几分钟,就莫名其妙惊醒。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赶紧起身穿衣奔向舰桥,问正在指挥驾驶的副长有没有异常情况。副长让他问愣了,说一切都很正常。肖海波看看确实没有什么事,但就是不想离开舰桥。他找了个理由,笑着对副长说:新“西昌”舰靠电子信息系统指挥,指挥室在舰艇中心舱室,外面什么情况都在屏幕上一目了然,上舰桥来的机会也不多了,我就在这再待一会儿。刚说完,信号兵报告左侧海岸边山头有信号。
副舰长说:“是不是睡迷糊了,这个山头上没有信号灯塔。”
肖海波也知道信号兵肯定弄错了,这段航道他太熟悉了,左边山头是……忽然他身子一激灵,跳了起来,赶紧拿起望远镜朝山顶看去,马上呆住了。
山顶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几个人,父亲肖远坐在轮椅上,正用手电朝军舰发着信号,反复只有两个字:去哪?肖海波知道舰队医院就在山那边,医院离这个山脚有几公里,这倒并不要紧,因为有公路。问题是山脚到山顶的石阶路有一公里多,父亲是怎么上去的。无论是抬、背,医护人员固然辛苦,父亲的病躯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危险,更不用说现在夜里海风很大,很冷。这一切他没法细想,因为父亲的信号还在问他,他必须赶快回答。
父亲果然没有被瞒住,镇痛药能镇住癌症病痛,却无法割断“西昌”舰对他的牵引。他觉得关于“西昌”舰的一切,他是无法隐瞒父亲的,现在只有将全部真实情况告诉父亲。但是他遇到一个技术难题。因为这次导弹试验密级很高,信号灯的语言是全世界统一的,如果现在用信号灯告诉父亲,那就会严重泄密,怎么办?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常常和一帮小伙伴们光着屁股趴在沙滩上,等待着父亲们出海归来。那时,国产驱逐舰还没下水,父亲还是快艇艇长。记得有一次,因为小伙伴的父亲没有回来,父亲对那小伙伴说:“你爸爸远航去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多年以后,肖海波才知道那个叔叔在战斗中牺牲了。他马上对信号兵说回信:军舰要去远航,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只走很短很短的时间。
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依然不死心,又问:远航?
肖海波回答:是的,就像我小时候那个叔叔远航一样。
父亲那边又问:为什么?真是最后一次了吗?
肖海波回答: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父亲那边停了一会儿,又问:第一次什么时候?
肖海波回答:很快,但是军舰变年轻了,就像您当年第一次见它一样年轻。
一会儿没有回信,军舰快要驶远了,肖海波命令放慢航速再等待一会儿,终于父亲回信:我真羡慕它,能在轰轰烈烈中远航。
军舰渐渐远去,山上再也没有信号发出,肖海波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读懂父亲。这时,他在望远镜里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角闪着亮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一个月后,按照肖远的遗嘱,在我国最新型的导弹驱逐舰——“西昌”舰上为这位老舰长举行了海葬。
作家简介
陆颖墨 军旅作家
1963年出生于江苏常州,现在海军某部工作。1987年在《当代》发表小说处女作,1991年加入中国作协,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当代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著有《海军往事》《寻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绢,黑飘带》《中国月亮》《远岛之光》《军港之夜》等,作品曾入选数十种选本。
插图 朱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