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来,军队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在改革强军的大潮中,陆续有将士们转身离开。
今天,改革仍在继续。最让我想念的,是那些转身离开的战友,特别是我的老连长。
“没错,我就是那个‘30万分之一’”
“确定转业了!没错,我就是那个‘30万分之一’,以后会在大理发展,欢迎大家来洱海看我。”
去年的一天晚上摆弄手机,看到老连长发的这条朋友圈时,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是我下连的第一任连长。圆脸,小眼睛,说着很不地道的普通话。
去连队报到那天,我和几位同学从省城一路坐车,翻山越岭来到全师最偏远艰苦的一个单位,身旁不太习惯云南山路的同学吐得稀里哗啦。终于,我们在一个隐蔽的山坳里,看到了一片沾满泥巴的迷彩帐篷。
连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脸上挂着一副“又有人来陪我受罪”的“幸灾乐祸”的笑。后来我才知道,连长虽然笑起来让人感觉不爽,但真的是个好人。
像我们这样的新排长下连队,免不了要被连里的干部、战士“考察考察”“考验考验”。同一批分下来的新排长聚在一起,大家总绘声绘色讲起自己在连队的遭遇,然后义愤填膺地发几句牢骚解气。我就比较“惨”了——没什么可说的,连长对我们新排长确实不错,照顾有加,没说过一句重话。
但连长没少教我东西。我的参谋业务、公文写作水平和体能素质,很大程度上是在那个时候提高的。
后来,我去了机关,连长也调了职。分别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连长的宿舍里涮火锅。连长满脸通红地对我们说:“好好干,把我们拍死在沙滩上。人固有一死……”
连长在说胡话了。
他是战士提干,抓训练和管理很有一套,连队官兵都很服他。他有时候很霸道,有时候又很自卑,比如他总说“部队的明天是你们的”,眼神里藏着哀伤和不服:你们这些人,跑5公里没几个跑得过我!
不过,连长终归是要走了。那天,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写下:军改,真的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军改的痛。我知道,连长其实不想走。
绝不是因为他们不优秀
那天,我和战友约好了在当地最好的饭店,请连长和嫂子好好吃一顿。去之前有很多话想说,上了桌却觉得气氛很尴尬。
那年年底,许许多多和老连长一样的军人,想走的,不想走的,因为军改,脱下了军装。
绝不是因为他们不优秀。
连长带我们连的时候,没有服过谁。有人说,我们连的兵,在营区里是横着走的。“横”是有资本的,每次比武,我们连都要拿一大堆奖牌回来。但是因为单位改革,年龄大的、学历层次低的、职务晋升碰到“天花板”的、专业受限的,都面临转身。
那天,我第一次见连长有那么大的情绪:“从当兵开始,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再麻烦的事我都干得好,再大的苦我都吃得了!我带的连队不差吧?去别的部门,我不会就从头学,天天跟在新干部后面问问题,现在不都学会了吗?改革,编制冻结不让调职,好,我不调职,我天天加班干活。你们说,我对得起部队吗?对得起吗?”
那天,嫂子一直拉着连长的手,默默地往他碗里夹菜。分别的时候,嫂子小声地说:“你们别见怪,他太舍不得了。”
我们点点头,目送着他们慢慢走远。
我至今还记得连长那句话:“只要别让我脱这身军装,让我做什么都行!”
连长是真的痛啊!
“政委,不用说了”
嫂子说,老连长有段时间睡眠特别不好,掉头发。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老连长一样辗转反侧。
有一次,在老连长的办公室里,他拿着一张关于军改的报纸,喃喃地说:“我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当然知道改革对部队好,知道不改革就打不了仗……”
是啊,穿过这身军装的人都知道。只是,爱得越深,就越难割舍。
当军改的“靴子”落地,如果真的平静得无动于衷,如果不纠结,如果不落泪,那怎么可能是支有情有义的部队?
政委后来找老连长谈话了。我以为会谈很久,没想到,那天政委和所有人的谈话都出奇得顺利,也出奇得短暂,包括老连长。
老连长后来跟我们“炫耀”,他那天就和政委说了3句话——
“政委,不用说了。”
“你要说的我都懂!”
“要是在平时,我会争取一下,但军改来了,我知道怎么做!”
他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转业报告。
后来,在单位的改革动员会上,政委把机关为他准备的稿子放到一边,动情地说:“我本来准备了很长的动员讲话,但你们让我感动,让我充满敬意。我不知道还需要怎么动员,你们无愧于这身军装!”说完,政委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而我,从那些原本无比纠结、最终毅然决然的“老连长”们身上,看到了改革必成的原因。
我突然想起老连长曾经在全连面前说过的一段话——
“你们可以骂我,可以当着我的面骂这个连队,骂我让你们受苦受累。但是走出这个连队,我决不许任何人损害这个连队,决不许任何人败坏这个连队的荣誉!”
对这支军队以及那些选择转身的战友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遗憾的,是没有带连队上一次战场”
转业干部上交军装之前,嫂子把老连长的军装手洗了一遍,一套套熨好,叠得整整齐齐。“最后帮他洗一次了。”嫂子把衣服打包后交给我,边送我出门边对我说:“有时候看他盯着这身军装发呆,我就特别特别心疼他……”
老连长走之前,带着我们回老连队转了一圈。连队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认识老连长的人几乎没有了。
老连长指着门口的一棵树跟哨兵比划说,当年栽的时候,这树才这么高。哨兵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木讷地说了一句:“哦,老兵,你也是这个连队的啊?”老连长笑笑:是啊。
我说不好他走得是伤感还是洒脱。当时,他的名字还刻在连队的荣誉室里。连队后来转隶移防,营区交给了别的单位。
那天,我们在连队门前合影。老连长突然说,最遗憾的,是没有带连队上一次战场!
敬礼,老兵
老连长选择了自主择业。走前是正营职,军龄满18年。嫂子的工作也顺利地调动了,孩子跟随父母到了新的城市,上了新的学校。
老连长开始了创业之路,我给他网购了一本讲述任正非成功创业的书。一切似乎都重新开始了。
但我相信,这支军队有千千万万老连长这样的军人,军改当前,因为深爱着这身军装,所以不舍,所以迟疑,但当需要他们最终做出抉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他们会毫无怨言,他们会走得洒脱,他们会走得勇敢。
有他们的奉献,这支军队还有什么理由不更加强大呢?
敬礼,老兵!为了你们的付出和强军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