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的故事永远刻在我心里。
我的老家在小山村。学校校园不大,有单杠和双杠,还有一个木头做的篮球架。每周两节体育课,破旧的篮球永远是我们争抢的玩物。
校园的西头是一片树林,树林再往西,有一条小河。河岸边,有3座小土丘,孤单地立在树林中。周围的柳绿花红,无法掩饰这里的苍凉。
那是烈士墓。埋进黄土的3位烈士没有名字,没有石碑。没有人晓得他们经历过哪一场战斗,有过什么样的英雄事迹。
3座土丘的春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
每年这一天,学校都组织我们去扫墓。仪式很简单,村里没有花圈可买,更不用说鲜花香烛了。老师组织我们排成长队,带上铁锹和扫帚,站在3座墓前宣读誓词,然后往坟头添土,清理荒草杂枝。
宋光明总是最积极的一个。这一天,他总是把红领巾系得规整有样儿。每次用铁锹添土,他都出了汗,脑门儿上的汗珠晶莹透亮。
我们不解,总是调侃宋光明。平时嘻嘻哈哈的他,此刻认真解释:“这里面住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肯定是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中离开的。”语文课本中出现的烈士名字,都被他用来辅助说明,比如烈火中的邱少云、堵枪眼的黄继光、炸碉堡的董存瑞……
宋光明的父亲身有残疾,右腿行走不便。听说他父亲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有一块弹片留在了腿上。这一点足以让宋光明骄傲。每次村里放映电影,片头出现闪烁的红五星时,宋光明就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这五角星,我阿爹有好几个,还有军功章呢!”时间一长,等下次放映电影时,没等他开口,我们就起哄:“晓得晓得,你阿爹有好几个五角星……”这时,宋光明显得特别生气,一连好几天不理我们。
清明刚过,树林间的夏季很快就到来了。
到了荞麦开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养蜂人,全涌进了树林。我们关注那些养蜂人,更关注他们的衣服。从未见过的裙子、牛仔裤,被这些外乡人带进了村子。我们充满好奇,原来外边的人穿成这样。养蜂人黑里透红的脸带着些霸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们敢在3座土丘旁吃喝吟唱,还搭起帐篷。
一天中午,宋光明经过树林,发现“牛仔裤”正在土丘边小便。宋光明一个土块儿扔过去:“你会遭报应的!”不知是怕宋光明还是怕长眠的英灵,“牛仔裤”收起之前的趾高气扬,悻悻地钻到帐篷里去了。
树林间有些不知名的草、不知名的花,是我们夏季午休的天堂。那些高大的杨树是我们练字的“字帖”。我们会在上面留下奇怪的文字和符号。宋光明刻上了“英灵”,“灵”字的两点,被他刻画成两只眼睛。
那时的作文,常常如出一辙。比如,“难忘的一件事”多有雷同,文中经常出现自己领着老奶奶过马路的情节。可惜的是,村里的小学门前没有马路,连沙石路都算不上。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会写制止同伴拿小刀在小树上刻画的事。宋光明的作文出人意料地被当作范文,他一样写了自己以后不能再拿小刀刻小树的事,只不过结尾是:“铭记不需要刻在树上,只需要刻在心里,如同那无名的烈士一样!”
时光不会停留,伴随我们一天天长大的,还有那树上的字。宋光明当初留下的“英灵”二字,两只眼睛越睁越大。
初三了,树林里变得喧嚣。每天的课结束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是在树林里度过的。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躺在草地上,让透过树叶的阳光扫扫眼皮,看看那些黑肚子蚂蚁把食物搬来搬去。
结束学业后,听说宋光明去了西藏。他曾经回来过一次,还约我们下次一起到母校看看。
但是,宋光明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校园了。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宋光明和那些烈士一样,永远倒了下去。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初中毕业后他是穿着军装去的西藏。
那年清明,我来到树林里,看到3座土丘旁边新添一座土丘。这座土丘前面的杨树上,那个少年曾经刻下的字,像一双眼睛,看着这个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