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愚钝,去邻村和一群野孩子疯,回家时经常迷路,急得在村口哇哇大哭。良久,母亲踏着月色来寻我。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太多责备的言语,只是温和地告诫我:“你看到咱家门口的大槐树了吗?找到槐树就到家了!”我牢牢记住母亲的话语,以后每次晚归,总能轻易找到回家的路。
大槐树是爷爷年轻时种的,爷爷种下了槐树也种下了那段旧时光。爷爷常说槐树是宝树,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槐花可以食用的缘故。在槐花当饭的日子里,满树怒放的槐花是上天赐予家人串串累累的爱。
我记事的时候,槐树已有碗口粗细,郁郁葱葱,在一早一晚的斜风里抖动着欢快的叶子,唱着浅浅的歌谣。闲暇之余,我喜欢伏在窗台望着这棵槐树,看它青绿的小芽儿越来越饱满,慢慢地绽放、膨胀成晶莹的槐花,朵朵洁白无瑕,瓣瓣花香四溢。仲夏之夜,乡亲们聚坐在槐树下谈收成、聊十里八乡的奇闻趣事。小伙伴们三三两两奔走在庭院里捉萤火虫,累了躺在大人的怀里悄然入睡,梦里飘过阵阵槐花香。
爷爷是位慈祥的老人,花白胡子里长满故事。爷爷的故事总是和树有关,吴刚砍伐桂花树、梧桐仙子、槐安国传说,等等。我喜欢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的话匣子一开,总会引来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大家把爷爷团团围住,边听故事边卖力地给爷爷扇着蒲扇。
上学识字后,茶余饭后我爱静坐在槐树下看书。此时,倘若有客人来访,爷爷定会指着我骄傲地对客人说:“我的小孙子打小就乖巧,长大必成大器!”说罢爽朗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2008年高考之后,我毅然选择了参军道路。临别时,爷爷坚持将我送到村口。坐在接兵的客车上,我转过身从车窗外望去,爷爷拄着拐杖立在秋风里,脸上写满不舍。车队远去,爷爷的身影变得模糊,好似一棵老树。
营区位于北方一个边陲小镇。刚来时,我不喜欢这里。春夏之际,狂风不断,黄沙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秋冬时节,大雪封山,部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营区四周是一片光秃秃的沙地,寸草不生,唯一的绿色是营区那棵白杨。白杨树干粗壮,亭亭如盖。指导员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来这里得培养个爱好!”每次训练苦了累了,我爱静静地坐在白杨树下,仰望它的树冠,看它窸窸窣窣的枝叶剪碎万道霞光。如果说人的爱好有千万种,不知仰望一棵大树算不算是一种。
班长是一位来自黑龙江的大个子,如树一般挺拔威严。他看出我的心事,笑呵呵地说:“你看到了吗,咱们营区里可不止这一棵白杨!”我不解地望着他。班长说:“你看,这棵,还有这棵,他们是移动的树!”他边说边指了指不远处行进的队伍。接着,他又说:“这些树露宿风餐、爬冰卧雪,每棵树都有一个火热的梦想,每棵树都在默默奉献着绿色、装扮这片荒原!”我看了看班长,会心一笑,心头洒下几许绿荫。无数个黄昏和黎明,我紧握手中钢枪,身披万道霞光,站在祖国边防线上。无数个夜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傲视风霜,茁壮成长。
第一次休假回家是在暮秋。迎接我的除了家人外,还有家门口那棵大槐树。我在人群里寻找爷爷的身影,无果,便询问父亲,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开了口。在我参军的第二年,爷爷病故,家人怕我分心,一直向我隐瞒实情。那些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我站在爷爷的坟前泪如雨下。庭院里,树枝零落一地,像不小心随手打碎的一段陈年往事。我坐在没有爷爷的庭院里,心里空荡荡的。树在,家在,爷爷的蒲扇还在,瞻顾遗迹如在昨日。
韶光似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了少年头。那个总爱迷路的孩子在悠悠时光里慢慢成长,那些白杨那棵槐树时常在梦里鲜活浮现,每天清早睡醒时,都让我清晰地知道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