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长城 PDF版下载

解放军报客户端

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英雄地


■杨国华

细雨潇潇,如泣如诉。

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步头降乡茶山村,湘西与贵州接壤的一个苗家村寨。落沟湾凉亭坳小高地上,13座坟冢从东到西呈一字形排列。目之所及,周围全是齐整的人工林,近处皆为一二十米高的水杉,直插云霄,苍翠欲滴。茂密的葛叶,一丛丛、一簇簇伏在冢上。

“雨还在下。”县烈士陵园管理所所长杨舒景轻轻说。

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原党组书记屈桂新点点头:“苍天在落泪。”

用牛毛毡临时搭建的工棚下,屈桂新、杨舒景和步头降乡党委书记彭毅源、茶山村村民蒲昌能等9人,要在这个夜里,将13座坟冢的主人接至县龙溪烈士陵园安息。

埋在这13座坟冢里的,是为了保护苗家人民而长眠于此的剿匪英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7军140师直属警卫营1连3排排长和9班全体同志。

按苗家最高礼节,村里最有威望的蒲昌能老人主持仪式。

天渐渐暗下,山脚下雨中农舍的炊烟与雨雾相拥,袅袅升起。

“开始吧!”杨舒景看了看手机上定好的时间,17时15分。蒲昌能摆上祭品,点燃长香。浸满燃油的苗家火把,在细雨中燃起。

落沟湾,英雄地;镐未起,泪满襟。

记忆,让苗家人刻骨铭心。

新晃原称晃县。1950年春,其境内的米贝、步头降隶属芷江管辖。当时先后以杨佐治、杨佐臣为总指挥的所谓“湘黔边区剿共游击指挥部”(后改为“中国国民党湘、鄂、川、黔边区剿共游击指挥部”)大股土匪,辖蒲老翠、蒲永锡、杨治跃等十几股喽啰,共1300余人,在天雷山、茶山、米贝和贵州天柱县蓝田等地烧杀掳掠,涂炭百姓。为此,我军140师与芷江县洞下场区人民政府配合,决定消灭这股土匪。师直属警卫营1连接受这一战斗任务后,兵分三路,向天雷山挺进。当我军一二路同时挺进天雷山时,嚣张一时的彭际佑匪部闻风而溃,纷纷向米贝逃窜。鉴于敌我力量悬殊,我军决定暂时放弃追击,回区政府待命。第三路在挺进途中得知天雷山告捷的消息,改变原来行动计划,就地侦察匪情,然后从茶山回梨溪口。

落沟湾,是土匪杨天和的住所。杨天和经常窜到晃县城内一家铁匠铺里造枪。一次被我军发现击伤右手后逃脱,这时他正请巫师神汉在家里冲傩治伤。从茶山回梨溪口一路侦察匪情的我军,听到杨天和家里传出锣鼓声、牛角声,掌握情况后,立即包围杨匪家。杨匪惊慌潜逃,我军活捉另一土匪杨顺海。杨顺海顽劣多诈,假装解手逃脱。次日,我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副排长带领两个班先回连队,另一路由排长带9班返回落沟湾再捉杨顺海。9班刚赶到土匪住地,狡猾的杨顺海迅速从后门往山上逃。9班开枪射击未中,回师梨溪口。途遇一个叫刘天良的人,9班不知其底细,以为是苗民,请他带路到梨溪口。

途中,9班与潜伏的200余名土匪相遇,双方发生激烈交火。为保护刘天良的安全,排长叫他火速撤退。谁知刘天良走到转弯处,随即向土匪大喊:“只有13个红脑壳(土匪黑话),你们使劲打!”敌人得知底细,疯狂向9班扑来。

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土匪死伤数人,9班战士即将弹尽粮绝,仍然坚守落沟湾仅有的高地。敌人一边啸聚同伙,一边凑集子弹,向9班发起多次进攻。匪首蒲永锡摇旗呐喊:“谁攻下来,一切缴获归谁!”数次还击后,9班弹药罄尽,9名战士壮烈牺牲,张排长、田班长等4人突围撤退。

13座坟冢,整齐划一地排列着。13位英烈似乎蛰伏于此,等待冲锋号吹响之时。

“先起谁的灵?”蒲昌能轻声问。

杨舒景沉默片刻,说:“先起班长田喜贵吧!他的兵还得他来带……”

13座坟冢,除修葺好的水泥墙正中有一块模糊记录9班情况的碑,就只有班长田喜贵坟前有一块青石碑,其余坟冢前什么也没有。无法知道谁是谁,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谁。

和着湿漉漉的雨水,轻轻抚开从坟头垂下的密密葛叶葛藤。火把的映照下,石碑、田班长在蒙蒙夜雨中交替浮现……

张排长、田班长、机枪手和另一名战士虽然从落沟湾高地突围出来,但仍然被疯狂的土匪尾追。稠密的细雨,浓浓的山雾,4人根本辨不清前往解放军梨溪口、杨公庙驻地的路。

为摆脱土匪追击,班长田喜贵让张排长带2名战士往茶山坳方向寻求救援,自己则朝反方向前进以吸引土匪。

当洞下场区人民政府发现9班2天没能回到梨溪口,已知情况不利,即与140师联系。第3天早上,当援军赶到落沟湾,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土匪不见踪影。在村民李高清家门口附近,战友们发现了班长田喜贵的遗体。他浑身被砍刀砍了几十处,凝满鲜血的躯体几乎难以辨认。

前往茶山坳方向的张排长等3人也没能冲出土匪的包围。一名战士在与土匪交战中牺牲。机枪手满腔怒火向土匪猛烈射击,土匪惊恐万状,狂喊“救命”,援匪闻声赶到。张排长和机枪手边打边撤退。土匪追赶在后,妄想缴获机枪。为了不让敌人得到完整的机枪,机枪手咬紧牙关边跑边拆,把机枪扔进密密山林。四面围拢来的土匪抓住了机枪手,见机枪被破坏,逼他找回零件。机枪手怒目圆睁,大骂敌人。敌人用刀割他的耳朵、划他的鼻梁,最后用梭镖从他肛门捅入,连开3枪……

张排长冲出重围来到茶山坳脚,被土匪杨治礼发现。杨治礼派人上报匪首杨治岩,随即转身追赶。当张排长赶到干坡浪高地时,杨治礼开枪射击。中弹的张排长隐藏在路旁山石边。后面的土匪追了上来,用锄头猛击张排长头部,鲜血染红了落沟湾的土地……

17时47分,坟土已净,班长田喜贵的棺椁全部显露。蒲昌能嘱咐村民,动作要轻,锄、镐金属部分不能敲着棺椁。

13座坟内,除了班长田喜贵有一口棺外,张排长与其余战士只有简易的木板盒。在蒲昌能与村民细致收捡中,也只拾捡到117块残骸。

土匪的凶残让苗乡人民心有余悸,只要帮助过解放军的,累及满门甚至整个家族。在那个阴雨绵绵的3月5日,落沟湾死一般寂静。家家落锁,户户关门。3天后风高夜黑,侗家兄弟杨天文和杨天德冒死将田班长埋在落沟湾一荒沙处。其余12位烈士的遗体得不到妥善安葬,被土匪野蛮抛弃在落沟湾丛林里。

1962年,13位英灵迎来百余名上山下乡的青年。为缅怀先烈,当地政府将乡农校建在落沟湾凉亭坳这片英雄的土地上。青年们一边在落沟湾方圆几十里连绵不绝的山坡上植树造林,一边与茶山、红光、云寨的苗乡人民及学区工会组织调查组,发动群众寻找烈士遗骨,将其一起安葬在落沟湾凉亭坳。他们说,不能让人工林遮住英雄的视野,要让英雄在这高高的凉亭坳上,从晨到暮,从春到冬,听绵绵细雨与花鸟呢喃,看落沟湾草长莺飞。

19时18分,落沟湾凉亭坳13位英烈迁坟工作接近尾声。看几位村民恢复平整墓地,每个人的眼睛都模糊一片,说不清是雨还是泪。蒲昌能说,9班的战士大都来自北方,南下剿匪牺牲在这里,既不知名,也不知亲人在哪里。我想,此刻的我、此刻的我们能算他们的亲人吗?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片尾曲《高山流水猎人魂》的歌词触动我的灵魂:“也有老母亲,也有心上人。也有生死情,也有离别恨。进山就爱山长青,行路最恨路不平。染尽热血含笑去,高山流水猎人魂。”

19时50分,4辆载着烈士遗骸的越野车缓缓离开落沟湾。车外漆黑,刺眼的车灯透过密密的雨阵,能看清100米之内水泥路面的情况。2018年前,这里只有一条土沙路,车到不了凉亭坳。近几年,扶贫工作组将两米宽的水泥路修到各家各户。尽管凉亭坳没有住户,但村民认为那里也住着13位亲人。水泥路就在落沟湾湾底拐了个头,向凉亭坳延伸了500米。

夜,出奇地静。临近茶山村老村部,十几盏太阳能路灯照亮前路。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落沟湾、云寨、红光的男女老少,站满100来米的村部路。灯下、坎边、土堆旁、菜地里……每个人都点着长香。长香星星点点,送行的队伍肃立无声,有人手捧一束鲜花,有人噙着两眶热泪。

遗骸安放的日子,选定在2022年4月2日。

这一天,13位礼兵手捧遗骸盒,从龙溪烈士陵园烈士遗骸存放处出发,出龙溪牌坊,经龙溪古镇大前门,于龙溪码头简单祭奠,进大前门,过龙溪书院,回牌坊,上镇江阁,经览翠亭,走三个“之”字石阶路,入龙溪烈士陵园。

遗骸安放整个过程,没有鞭炮与致辞,没有花圈挽幛的簇拥。树梢上的隐隐风啸,山下学童“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的诵读,和燕来寺一声高过一声的钟鸣,让龙溪烈士陵园更显空寂。

一切安静,一切干净。

当年,这些为苗乡捐躯的战士有不少还是孩子啊。当我们的家园被侵略者、反动派烧杀抢掠,当我们的人民在土匪强盗的屠刀下呻吟的时候,这些年轻的战士义无反顾地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刀枪,毅然决然地走向战场。他们还没来得及享受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抚爱,就在这冰冷的异乡墓园永远睡去。

我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远处的天一片湛蓝。

脚下龙溪大桥车水马龙,舞水外滩、晃山新城、侗家鼓楼……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几棵松柏下,石凳上坐了许多人,闲聊的、下棋的、舞剑打太极的……一派悠闲惬意。我看懂了镇江阁上的那副楹联:阁镇江头,寒暑迁更,伫看此日新天地;邑临楚尾,沧桑历尽,难认当年旧夜郎。

正因为有他们的付出,才有如今新晃山城安定祥和的模样。

一夜雨后,此刻阳光照在舞水河上,泛着淡淡的豆绿。平日里老乡们划船捉鱼、捣衣洗菜、端午节锣鼓喧天赛龙船的舞水河,今天显得十分安谧。

几支白鹭在舞水河边觅食,偶尔掠过几声欢快的叫声。一种温馨感涌上心头——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动!啾啾鸟鸣,像一曲华丽的配画音乐,激越、婉转、跌宕!

这,不正是他们当年不惜用鲜血和生命为我们谋求的愿景吗?

您的IE浏览器版本太低,请升级至IE8及以上版本或安装webkit内核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