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朝西南方向走，穿过两个村庄便到了6公里外的角邱古镇。在我看来，小时候经常往返的这条乡间小路，是横跨平原的一座彩虹桥，桥上留下我童年斑驳的足印。

20世纪50年代末，父亲被选派到角邱新华书店工作。此后，那里让我心驰神往。千年古镇、街边的书店、店里的父亲，若是多日不见，心里便空落落的。去了，见了，总是流连忘返。

初次光临角邱古镇，我还是个刚满11岁的孩子，正读小学五年级。那是个礼拜天，恰逢集日，古镇甚是热闹。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有卖烧饼、油饼、肉包子的，还有卖芝麻糖、花生米、葵花籽、糖葫芦的。父亲知道我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生，也是一个馋嘴的毛孩子，拉着我的手，到街上要给我买好吃的。

父亲问我：“你想吃啥，爹给你买。”我回答：“爹，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买一本书。”“哦，乖儿子，要买什么书？”“《苦菜花》。有同学读过，说可好哩。”“咱书店里有。除了《苦菜花》，还有《林海雪原》《烈火金钢》《红旗谱》《黎明的河边》《战斗的青春》，小说真不少。先买一本看，看完了再买。走，咱们回书店。”父亲的话暖心窝，我高兴地蹦了起来。

我跟随父亲，踏进角邱新华书店的门槛。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书店，只有两间低矮简陋的屋子。外间屋靠墙壁的书架上摆满各类图书，里间屋是父亲的卧室。父亲告诉我，书店虽小，但每天顾客络绎不绝。每逢节假日，人们更是蜂拥而至，简直要把小店挤垮。来者多半是小学生和中学生，买书的是少数，多数是站着翻书看，因为衣兜里没揣多少钱。

那天中午，父亲在书店亲手为我做了炸酱面，并为我买了一本《苦菜花》，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然后送我踏上归程。没想到，途中遇到暴雨。我怀揣那本《苦菜花》，行进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天，灰沉沉的；路，朦胧难寻；雨，倾泻而下。我全身湿淋淋的，只有塑料布包裹的那本《苦菜花》在怀中安然无损。黄昏时分，我终于到家，随便扒拉了几口晚饭，便在小油灯下读《苦菜花》直到深夜。

翌日中午，我放学回家。母亲正在做饭，让我拉风箱。我坐在一个木凳上，把《苦菜花》放在膝盖上，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没承想，大铁锅的油突然着火了。母亲骂我“书痴”。既然惹祸了，我能说什么呢？其实，母亲是最支持我读书的人。我炕头红漆柜橱上的小油灯，灯油都是母亲灌进去的，玫瑰花瓣似的灯光夜夜闪亮。

是的，那时的我真成了书痴。父亲一本接一本地给我送书。那一本本飘着书香的小说，沁心润肺。我心灵的天空霍然出现了彩虹，那是我最初的文学之梦。从初中到高中，我都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作文被屡屡作为范文展示。

坦率地讲，我是抱着当魏巍、刘白羽、孙犁那样的作家的念想报名参军的。1964年冬，正在河北深县（今深州市）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临别时，我给父母朗诵了高中语文老师徐家良赠送我的一首诗：“是雄鹰，抖开健翅；是骏马，放开四蹄；是好汉，把卫国的重担挑起。风风雨雨，洗掉书生气；雷雷电电，炼成军人体；刀刀枪枪，化作诗篇漫天飞！”

奔赴新兵集结地那天，在抗战期间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迎着飘飞的雪花送我到村口，站在土堤上久久不肯离去。我回望时，她已变成了雪人。父亲从角邱新华书店特地赶来为我送行，骑自行车载我驶过20公里雪路，把我送到新兵集结地。暮色降临，父亲欲踏上归程，望着我戛然无语，竟呜呜哭了。我对父亲说：“爹，放心吧！我到部队一定好好干，不会给父母丢脸。”父亲啊父亲，抗战期间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出生入死都没哭过。如今儿子参军远离家乡，他禁不住泪流满面。

母爱如海，博大深厚，我一生报答不完。父爱如山，巍峨雄伟，不但为我遮风挡雨，而且让我站在高山之巅，触摸天空七色彩虹。我觉得，父亲为我搭起一座求知的彩虹之桥，让我站在桥上看到了远处的风景；父亲引领我走进文学的彩虹之门，让我看到了五彩斑斓的世界。

几十年军旅生涯，我在时间的夹缝中坚持文学创作。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忍受着颈椎病带来的痛苦，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在文学的崎岖山路上攀登。我觉得，在文学的园地里，我是一株花色并不俏丽的苦菜花，在故乡的田野里生根发芽开花。这株苦菜花是父亲亲手栽的呀！

去年夏天，我和爱人一起回到故乡，特地到角邱寻觅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小书店。外甥开车陪我们一同前往。自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来过这个坐落在冀中平原的古镇。到达古镇时，天空下起小雨，透过车窗玻璃，依稀看见古镇街巷的风貌。儿时记忆里那些简陋平房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宽敞漂亮的砖瓦房子，时而可见矗立在雨幕中的高楼，古镇已完全变了模样。父亲供职的那个小书店旧址上，建起阔绰的新房。

雨停了，我下车站在小书店旧址前寻觅着，思考着，巴不得将流逝的时光拽回来，让往日的情景重现眼前。这时，听见外甥喊：“舅舅，快看，天上出彩虹啦！”

我举目远望，凌空飞驾在平原上的彩虹之桥，美丽壮观。天幕下敞开的彩虹之门，深邃宏大。彩虹桥和彩虹门，使我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