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长城,竟像是一节节裸露在戈壁上的土堆。18岁那年,我报名参军,从湖北奔赴遥远的新疆。闷罐火车走走停停5天5夜后,进入嘉峪关地带。带兵的干部指着窗外说:“小伙子们,前面就是长城。”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看见由泥土一层层夯筑而成的灰黄色墩墙,像一个个平顶的麦草垛,在戈壁中延伸。蝌蚪群一样的骆驼刺,在这灰黄色的“麦草垛”和戈壁滩上跳跃。这不免使我心里产生较大的落差。
第二次见到长城,是我考上军校提干后。这一年,原兰州军区接受了一部书稿的撰写任务,我被抽调到写作组。为加深对大西北防御历史的了解,我们一行到了甘肃考察。过去,我一直以为长城是雄踞在崇山峻岭的。到了河西走廊,才知道长城还横亘戈壁大漠。从西周时期以长城为背景的“烽火戏诸侯”,到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各自在战略要地修筑长城,历史上的长城始终是古代战争中的坚固防御工事。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率军出击匈奴,派张骞凿空西域,设置敦煌等河西四郡,汉宣帝设置西域都护……数不尽的英雄故事在长城沿线不断发生,东西方之间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在长城脚下接连上演。长城这道军事防卫线,同时成为经济、文化汇聚线。
汉长城中,河西走廊段的玉门关,因其为重要的军事关隘和丝路要道,被文人骚客一再着墨吟咏:“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玉门关成为边塞长城关隘的重要意象。
20世纪90年代,我从西城边陲调到岭南部队。一次休假,我陪战友到了宁夏。毛泽东同志那首“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词作,就是在爬过宁夏南部的六盘山时写的。南北走向的贺兰山横亘在银川平原与阿拉善高原之间,一条公路穿三关口而过。抬头望去,长城雄踞贺兰山脊。明代,三关口名为“赤木口”。明嘉靖年间,为提升防御能力,在关口外修筑了3道防御墙体,称为“三关口”。三关口沿线长城不仅是游牧与农耕的天然界线,也是两种文化碰撞的融合线。
战国秦长城在固原,全长174公里,堪称中国长城之祖,也是固原的“地面金矿”。“危楼百尺跨长城,雉堞秋高气肃清。”在盐池,长城留下了唯一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雄关——长城关。而素有“宁夏八达岭”之称的青铜峡北岔口段长城,是宁夏明代长城建筑形制保存最完好的一段。我的宁夏之行,每一次凝视长城都有触摸历史的体验。有过汽车黑夜中迷路行进的艰难,有过抓一把长城脚下的沙葱就着干粮当野餐的惬意,还有夜宿烽燧等待日出的难忘经历……行进在宁夏的长城路径上,我看到长城与黄河紧密相依,感觉长城是一条凝固的黄河,黄河是一道流动的长城。
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工作后,我参加了一次红色之旅——前往西柏坡瞻仰。组织方沿着当年毛泽东同志进京的路线,带我们从山西进入。到了山西,才知道中国最古老的长城在这里。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和赵国,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而修建最早的长城。山西长城按朝代可分为战国长城、东魏长城、北齐长城、北周长城、隋长城、宋长城、明长城、清长城。其中以明代修筑的长城规模为最大,前后共修筑154年,作为当时拱卫京都的屏障。
明长城分外长城和内长城。在爬外长城、登内长城的过程中,从当地导游的解说介绍中,我懂得了一些关于长城的知识:长城有时突然拐了弯,使人不好理解。其实很多情况下,是与水源有关。长城把饮用水圈在城内,把不能饮用的苦水留在外边。在山西,感到长城很像一条奇长的拉链,由东向西,横缀在中国北部的土地上。当它闭合时,就把两边的人连接在一起。当它拉开时,便把两边的人撕裂开来。
过了50岁,东方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第一本书,我被邀请到北京签订出书合同。出版社诚意安排到北京转一转,我提出到八达岭长城看一看。乘坐汽车前往八达岭,远远地就看到长城盘踞在山岭间的身影。到达关口,我开始从北一楼登高。我有些气喘,在原地休息片刻,加快节奏爬上北二楼。城墙上的路时缓时陡,一块块铺地砖石被游人的脚步磨出了凹槽。巨石的底座不知镶嵌到地下多深,每个长石条之间的缝隙显得那么吻合。就是这石条一根接一根的累积、一缝接一缝的咬合,居然绵延到万里之外的嘉峪关。抚摸那一方方灰灰的巨石,我就像触摸到华夏文明的沧桑;呼吸着长城上的空气,就如嗅到历史澎湃的涛声。
站在北七楼,我眺望长城内外墨绿的山,眺望顺着山岭延伸到远方的长城,脑子里不禁冒出“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的词句,顿觉苍山如海。长城逶迤,直至融于群山与蓝天的朦胧中,如同一个古老民族那漫长的历史缓缓蠕动。而我脚下的长城,每一砖、每一堞,多么艰辛地从岁月深处蜿蜒而来,一身残损、满面风尘……
起春秋,历秦汉,及辽金,至元明,上下两千年。跨峻岭,穿荒原,横瀚海,经绝壁,纵横十万里。从有形长城到无形长城,从血肉长城到钢铁长城,都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代表性符号和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每当我想起长城,脑子里就会响起曾经风靡一时的歌曲《长城长》的旋律,没人的时候,不禁哼了起来……